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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家瑄驱车开往京郊的温泉疗养院,看望聂辅周。
街道渐次荒凉,田园和荒地开始闪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阳光,闪闪耀眼。驶入阴森森的杉树树中后,窗口进来的风骤然变冷,湿气砭人肌肤。
她关上车窗,边开车边点起一支烟。
这次探望,其实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她是在前几天秦入骨来问她相思爱听什么歌时,才听闻聂辅周和相思离婚的事情。
“怎么可能?”
她当时就觉得,这辈子,聂辅周是再也不会放相思走了。
所以她诧异,她惊讶,她不相信聂辅周会同意和相思离婚,打死她也不相信。
车沿着杉树林行驶了很久很久,在她恍惚觉得整个世界都将永远埋葬在杉树林的时候,树林终于消失,车行到四面环山的盆地里。
“不可能的。”
她紧蹙着眉,念叨着,打开车窗,把烟头扔了出去。
她考虑过很多原因,猜测着聂辅周是不是另有预谋,但却仍然想不到究竟何故。
实在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于是她风风火火驱车来了。
极目四望,盆地里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开去。一条清澈的小溪就在路旁潺潺流淌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她驱车有些累,便减速,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在溪畔抽支烟。
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随处可见的晾衣杆上挂着衣物,几只狗“汪汪汪”地叫着,家家户户的门前,烧柴一直堆到屋檐,猫咪则是上面晒太阳睡午觉。
久违的农村风光,让聂佳瑄蓦然想起聂辅周曾跟她说过,他青春期时代,曾经随知青身份的父亲下过乡,在农村里呆过好长一段时间。
就是在那淳朴的乡下,他邂逅了他此生的初恋,一个如春椿树般清新娇美的女孩。
镜头切换,温泉疗养院。
聂辅周感觉,山中的日子一如往常,缓慢地、没有接缝地过去了。一天和另一天之间的区别几乎只是表现在天气上,假如天气相差无几,他觉得自己对日期的感觉也势必很快就会消失,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将无从分辨。
经受剧变后,他感觉时间就如同失锚的船舶般,只能彷徨在无边无垠的大海。
清晨,他在疗养院用过早餐,嗅一口修剪整齐的庭院草木的清香,尔后跨步进入部队特设的国防图书馆。他并未穿军装,雪白的扣领衬衫,芥末色条纹领带,长袖挽在臂肘上。依然俊郎非凡。图书管理员给他送来一杯咖啡。
道谢后,他慢抿着咖啡,却无心阅读,脑海中浮现昨晚的梦境。
他最近频繁地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出现的女孩,是他深深爱过绝不能忘记的初恋。
那时他跟着知青父亲下乡,记忆中童年的村落、茅舍,门前的石榴树,连着鸡鸣、狗吠、炊烟味和牛吃草的声音,连着青草、浆果、五月麦熟的香气和夏日虫鸣,连着夜晚草滩上弥漫着的雾一般的月光,月光点点班班在草木的叶片上闪烁,在朦胧的水面上梦一般地跳跃明灭,连着儿时的幻梦与梦境中的雪山。
她也随着知青母亲来到那里,她十六岁,他十五岁,少年在爱情恍若早春的瘦弱稚嫩的花朵。他还记得那天夜晚,风从广阔的原野吹来,翻腾着威夏的炎热和激情。
他说,“咱们相好吧。”
她答,“随你。”
那晚,她香椿树般的腰肢紧贴着他,那激动、兴奋并且搀杂着些微恐惧的絮乱呼吸,彼此都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泥土味、青草味、葱味和大蒜味,他们的心跳保持在同一个频率。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他接到卡赴前线的命令的当天晚上。
他说,“把孩子打掉吧。”
她答,“随你。”
那晚也有月光,冬日清冷凄清的月光,他亲吻爱抚她的身体,抚摸着她鼓鼓的下腹,心里想的却是那万里关山,厮杀、墓地,古老而悲壮的边塞诗。那年,她二十岁,他十九岁。
天亮后,他送她到了那座县城的火车站。大地上披着薄薄的一层白雪。她没有哭,登上列车时只是默默地深情地望了他一眼。
站台灯在细雪霏霏之中发散着黯淡的黄亮。她的列车渐行渐远,他隔着一扇结着冰花的车窗,等待军列隆隆开动。
两年后他从前线回到营房。连对的信箱里躺着一封比他早到一个多月的电报。
她已举家移民新西兰。
直到前段时间,他才得到她已经身患乳腺癌逝世的消息,她的家人朋友在帮她收拾遗物时,发现一封未寄出的给他的信。
终于,事隔这么多年,他才知道,那年她没有把孩子打掉,也没有带去新西兰,而是寻找到一户领养家庭。
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的摸样,长辫子宛似细长弯曲的河道,脸盘圆润而丰腴,瞳眸充满着梦幻般的喜悦的光辉,那种如同春椿树般浓郁清新的气息。
然而,一想到她那封信里的内容,他就感到惶然。
收到她那封信的早晨,他的手心被唱片杂碎掉的玻璃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不止,多得让见惯了血的他也感觉吃惊,一滴接着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一片。就算被毛巾捆绑住,鲜血依然把毛巾里外染透,涌出的血接二连三地滴在地板上。
直到现在,他还是心悸不已。
他沉在图书馆的椅子里,移动身体都很困难。他仿佛看到亚澜湾那套别墅里,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那檫得黑亮黑亮的扶手,转角平台正面的彩绘玻璃窗。
亚澜湾别墅通往二楼的楼梯对他来说具备非同一般的意义,因为从楼梯上去可以见到相思,见到亚澜湾的女主人相思,但是现在,它已经成为不具任何意义的普普通通的楼梯。
因为,她已经被残酷的命运赋予了另一种身份。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她一见钟情,也终于明白在命运面前人力的熹微。
所以,在开普敦桌山突降的浓雾中,他才会答应那句,“Bem,nósdivórcio。”
镜头再度切换,京郊四面环山的盆地。
聂佳瑄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掐灭,再点燃一支,尔后又只吸三口,便根根掐灭,然后点燃第三支。如此反复,像强迫症似的,紧蹙的眉毛几乎要纠结在一起。
“难道,难道是因为那个?”
她的声音在烟雾缭绕中颤抖战栗,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可怕念头蹦出脑海。
然而,除了这个解释,她找不到聂辅周会答应相思离婚的理由。
她不敢再去探访聂辅周,哆嗦着膝盖,狼狈地爬上车,关上车门,掉转方向,往回奔驰。
突然感觉有些晕车,或许只是单纯的晕眩而已,胃里残留的早餐在翻滚折腾着。她双手抖个不止,再度窜人阴森森的杉树林中。
杉树的笔直就像原生一般直耸云天,遮天蔽日,将这里的万事万物都笼罩在昏暗的阴影之中,窗口进来的风再度骤然变冷,湿润的气息钻入肌肤深处。
还没开出这片杉树林,聂佳瑄的眼泪,就一颗一颗坠落下来,打在大腿上发出“啪啪啪”的巨大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要为别人的故事而哭。
聂佳瑄驱车开出杉树林,一路直冲到市区,径直奔往朝阳区工人体育场东路20号的帝都市民政局。
在民政局收养登记处,聂佳瑄几乎要掏出手枪,威逼那位年轻工作人员。
“解放军同志,这属于公民隐私范畴……”
“就是隐私我也有知情权!”聂佳瑄一拍桌子,“我只是让你帮忙查查,收养那名女婴的户主是不是姓楚?”
那工作人员仍然摇头,“对不起,这是我们必须保护的公民隐私。”
“你要誓死保护公民隐私是吧?”聂佳瑄冷笑,“你要知道,我是属于武警警编制,我想你很清楚袭警在刑法上的量刑吧?”而且我就是一枪甭了你,也可以辨称是正当防卫!”
收养登记处今天只有这一名工作人员,听聂佳瑄如此威胁,他早已经面如土色。
当聂佳瑄真的掏出手枪,“啪”地一声砸到桌子上,从未见过真枪的他已经站立不稳。
“同志,您不就是想知道那名女婴现在下落如何吗?收养户主的名字我不能说,但是那名女婴的信息我可以透露给您……”
聂佳瑄手一挥,“行了,快说!”
那工作人员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击一顿,然后看着屏幕,念道,“那名女婴是被你所说的楚收养,姓名是,楚相思……”
镜头第三次切换,雷州半岛两栖蛙人队营地。
凌晨,零点整。
邵延平站在宿舍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左手手腕上的手表,当手表指针刚刚迈过阿拉伯数字“12”时,他一直高举的右手倏忽狠狠挥下。
他旁边两名助手,马上各自掏出两个小南瓜似的、黑乎乎的东西,一拉保险,仍进宿舍。
那两个黑乎乎的南瓜状物体,躺在地上,“呼呼”地吐出大量的白色气体。
白气随即钻入床上密密麻麻的鼻子中,引发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床上的队员敏捷地起身,捂住口鼻,可眼中的泪水却怎么也捂不住,不住地流下来。
“咳、咳、咳……”
咳嗽的声音响彻宿舍,刚刚新入住的相思也在剧烈的咳嗽中醒转。两栖蛙人队宿舍不分男女,整个宿舍除了她就都是男兵,但无论男女,都咳嗽流泪起来。
“是催泪瓦斯弹!还有烟雾弹!”相思大吼起来,“……!他们想干什么?”
旁边的男兵边收拾背囊,边飞快对相思解释:
“这就是我们两栖蛙人队的紧急集合号和起床号!快,从现在开始,负重30公斤,绕场跑十公里,然后完成300个俯卧撑和引体向上以及200个双杆,时间是30分钟,超过规定时间的,要加跑二十公里!”
这深更半夜的,相思流着眼泪在夜幕里“呼呼”地挥汗如雨,旁边还有邵延平严厉的声音催促着,“快点!快!”
好不容易,完成这些任务只用了28分钟,结果邵延平突然说,“落在最后二十五名的垃圾我得给你们补充体力,以免下次不及格,马上去跑二十公里!”
相思连回答一句“是”的力气都没有,转身继续狂奔。
她心里很清楚,只有快点跑完教官规定的路程,才能早点休息,储备体力以应付接下来的“非人”训练。
“好,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一下了,”邵延平说,“对了,瓦斯散得怎么样了?”
最后一句话,是向他旁边的助手说的。
“队长,刚才出来时顺手把门窗都关了,瓦斯好像还没散!”一名助手回答。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那这名助手早就被众人凌厉的目光杀了N回。
但相思知道,这肯定是邵严平故意的。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想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大家就将就着休息吧。”邵严平毫无抱歉之意地说,“还有,安全起见,门窗都还是要关着,知道了吗?”
“是,队长!”众队员齐齐回答。
相思却差点晕过去,居然还不让开窗透气,这是什么炼狱啊?“还不如直接跑步跑到第二天早上,总比躺在床上被催泪瓦斯弹逼迫得不停流泪要强啊!
“SOB!变态!比鳄鱼还凶残!”相思一回宿舍,就破口大骂。
“什么是SOB啊?”男兵们问。
“SONOFABITCH!”相思在骂一遍,躺床上,蒙头就睡。因为太累,被催泪瓦斯这么折腾着,竟然真睡着了!
把她吵醒的是邵严平的大吼,“起床!”,宿舍门被猛地踹开,又一个瓦斯弹仍了进来。
相思忍无可忍,烟雾朦胧中,她人影快速一闪。
大门口邵延平正张口叫道,“一分钟内集合……”一句完整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感觉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哗哗哗”地流,紧接着,咽喉一阵难受,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声传入每一位队员的耳朵,真不愧是教官,连咳嗽都如此嘹亮。
大家强忍住笑。邵延平捂住口鼻,低头一看,那个瓦斯弹正在他脚边快乐地吐着白气。
“好,很好,干得漂亮!”邵延平冷笑连连。
在两栖蛙人队,向来都只有他邵延平整人的份,哪有过他吃亏的时候!现在居然有人航次了熊心豹子胆,反手给他一个下马威!天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两分钟不到,两栖蛙人队全体队员就集合完毕。
“刚刚谁把瓦斯弹踢出门的?”邵延平厉声问道。
队列中一片肃静。
“说!到底是谁?”邵延平伸长脖子再度问道。
还是一片肃静!
邵延平抓起旁边一个队员,“你说!”
“报告,没看清楚!”
连着问了几个队员,都是同样的回答。实际上,虽然烟雾大娘质量很好,宿舍内烟雾缭绕,但那身形大伙儿都是看清楚了的,因为女兵的身形在众男兵中很容易分辨。
“很好,都不说,好极了!”邵延平又冷笑起来,“我再给你们一分钟,仍烟雾弹者再不站出来,全体给我负重40公斤跑30公里!而且今天的早餐通通甭想吃了!”
旁边有助手靠近,“队长,我们队里还有女兵,负重40公斤跑30公里,已经超过女性身体的极限。”
另一位助手也帮腔,“队长,女兵楚相思,她毕竟是聂参谋长的前妻。”
邵延平冷哼一声,“聂参谋长的前妻?她就是聂参谋长的女儿,也不能开这个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