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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秦老师的破题要义讲了大半,可怜娇生惯养的秦钟,四书还没读通,贾琮看看院里草木的变化,春天的嫩芽,早成了夏日的璀璨,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个异世的灵魂,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时空,走过了一个多的季度。
他这样勤奋好学肯上进的人,总不愿庸庸碌碌过完一生,那一世,对于国学的兴趣,在现实中全然无用,好歹到了这个士人作为中坚的时代,有一腔的抱负,可这个年龄,这个回光返照的贾府,礼法苛刻的年代,回想自己所做的,实在不多,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露错处。
后人都说,封建是悲哀的,人却是怀古的。在那个少了纯真的年代,二十一世纪初期的人,怀念二十世纪的那份纯洁,就像张曼玉的一部《花样年华》,更古老的,该是他回到的时代,扬州金陵苏州,那已是满楼红袖招,犹如古代的落魄才子,梦想一段佳人的故事。可任何时代,都有属于它的痛,过往一切,血淋淋地摆在眼前,那前世的新世纪,没了三六九等,社会仍旧把人分出等级,多少人沦为了金钱的奴隶?
秦老师说,八股文破题要紧扣题目、一针见血、鲜明大气,秦业以过来人的经验教导他,破题,必须破得好。一场县试有几百的考生?知县怎么来得及细看?破题若是不好,第一印象也不好了。
这些,倒是和他前世的考试,有共通之处啊。
庆幸不在江南,那个文化昌盛的地方,竞争尤为激烈,清朝南京,江南贡院的考生达到两万多,录取的,不过两百多而已,多少人的年华,将在八股中荒废。
西南的考生,是幸运也不幸,幸运的是录取线低,名额固定,据说西南一位考生,只写了破题、承题,后面接上“且夫”二字,本来只算写了八股文的开头,考官却说“大有作起讲之意”,录取了。
对此,江南的考生要表示悲愤了。
不过那地方的教育水平、条件远远不及江南,如果按照同一水平线录取,云贵两省说不定要全军覆没,教育程度的参差不齐,古今同理。
……
骑驴骡出来散心,他学骑马射箭的时候,两侧大腿都磨破了皮,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两手怎么也练出了肌肉,硬硬的一坨,令他小有欣慰。这一晚还是天齐庙门前下马,有几个小道士在洒扫台阶,步入道观,见有两波人在争吵,一方是王道士,另一方的人是蓝眼、高鼻。
色目人?外国来的?贾琮觉得新奇,现代看到外国人不奇怪,这时代的传教士是哪个国家的?等他们争吵毕,那群外国人叽叽咕咕的,似是愤愤不平,贾琮尝试着上前挥手,用古英文道:“嗨!你们好吗?今天天气好晴朗!”
那群外国人静了一瞬,领头的詹姆斯张大了嘴巴,突然欣喜若狂,想要给他一个拥抱,但想到习俗不同,停住了,吃惊地也用古英文回道:“噢!我的上帝!我很好,你呢?”
王道士瞪大了牛眼,贾琮欢快地与这群外国人交流一番,他们也会中文,不过显得生硬,原来他们是大不列颠的传教士,远渡重洋来到中土,要传达上帝的福音,毕竟时空变了,贾琮不知道西方发展如何,他得知这群传教士不受天朝待见,他们进京给大臣送礼,皇帝下了旨意,不允许他们开教堂,如果是外国使者,天朝认为“万国来朝”,宁愿亏本,也会很优待的,传教士则不好混。他们领头的两个叫威廉、詹姆斯,西方的科学技术,在这时空还是进步的,贾琮交流一番,却也无力帮他们。
那右侧门口外边,有一个带刀的便装男人一直在监视,贾琮出来时,男人不冷不热道:“小兄弟,你会说外邦语?不去做通事官可惜了。”
通事官就是翻译官,嗯,也就是电视剧里面常出现的那种汉奸。贾琮不动声色地瞥瞥男人腰间的刀鞘刀柄,心知是锦衣卫,答道:“侥幸和南边沿海来的人学过一点。”
那锦衣卫百户,目光锐利如鹰隼,不用说是监视传教士的人了,他身上充满一股煞气,个子高挑,下巴尖尖的,皮肤黑黄,气质冷冽,瞧见贾琮衣着、举止,便知是世家公子出来的,抿嘴不言。
贾琮抱拳离开,他一直有一个开书社赚钱的想法,顺便也想把西方的进步学说适当引导过来,今天见到几个西洋人,更萌生了这种想法,只是要等到站稳脚跟再说。
回到秦府书房,秦钟伏在桌上闷头大睡,白白的小脸下,颊面蠕动,在磨牙,案几宣纸淌了几条口水,贾琮暗暗好笑,孙福回来了,贾琮不打扰他,去东厢房里间炕上,叫孙福一一如实回禀情况,他磨好墨,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秀秀写成卷宗。
贾琮皱眉:“宁国府扩充院子,侵占了沿街的宅基,确实属实?人证问过没有?”
“问过了,琮爷,这些都是陈年旧案,珍大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侵占,府上庄子多,银钱也多,随便打发也就是了,不过……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管家也是贪财的,有些民户根本得不到钱,被奴才们上下其手了,他们如何敢告官?”孙福道。
实际上,荣国府贾母虽然偏心,大事上却是毫不含糊的,就说王嬷嬷,哪怕贾琮现在不使法子撵走,后来还是贾母下令打板子、撵走了,不阻挠他读书也可见一二。而宁国府,是比荣国府还要烂、还要败的。冷子兴跟贾雨村说过,贾珍把宁国府都翻了过来。
记录好,贾琮打发孙福三十两,合计五十两,孙福不敢多收,贾琮没收回,说到做到,还说多去看看小石榴,算是弥补自己的牵累,孙福愈发对他死心塌地了。
贾琮先不思考,往床上做了俯卧撑、仰卧起坐,夏天本就闷热,又有蚊虫,湿透了,去沐浴,孙福、秦通进来点香,关门出去,贾琮又练了会小楷静心,把功课拿给西厢房的秦业看,才回房翻开卷宗,默默思量。
首先,官妓佩凤,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下令放出,贾琮一笔叉掉,这一条要不得:无论戴权是否回过皇帝,牵涉到戴权,奏折在司礼监就过不去,说不定连通政司都过不去!
其次,偕鸾的事儿,可以归结为强抢民女,有她父母邻里作证,他们不敢作证也不怕,刘御史是能风闻上奏的,按《大顺律法》,贵族强抢民女也是杖刑。
第三,宁国府庄子,佃户收租的名目繁多,苛捐杂税、土地兼并,有些亲戚、民户把土地归结到东府,偷税漏税,可以大作文章。
第四,无理侵占民房,奴才上下其手,不给银子,包括上面的佃户,人心可用,稍加蛊惑,贾琮有办法让贾珍身败名裂,贾珍的战斗力高吗?不然,脱去他爵位、族长的权力,贾琮能把他整死!
当然,现在是整不死的,除了扒灰,贾珍对贾府到底是好多一些?坏多一些?
贾琮看待贾珍的问题,是不带多少情绪的,扒灰?仅仅是贾府这样吗?追本溯源,推而广之,顺朝的很多勋贵都是一个样,你抨击也无用,扪心自问,自己就完美吗?
他现在与贾府是分不开的,分家、分宗很难,贾珍这个人,上面的不谈,后面还是个祸害。
平心而论,贾珍的办事能力不是一点没有,至少不像贾政会被奴才戏弄,在贾府大半人出动,去铁槛寺祈福,贾珍还是能组织安排下人、族人的。
但是,贾珍骨子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声色犬马、贪得无厌,扒灰、玩小姨子先不说,红楼梦有三幕,给宁国府的灭亡埋下伏笔。
第一是秦可卿葬礼极度僭越,显而易见,贾政都提醒不妥,贾珍一意孤行。第二是庄头乌进孝进京交贡品,贾珍、贾蓉和他谈及西府状况,说什么王熙凤也穷了,王夫人应酬送不起礼物,叫鸳鸯偷贾母的东西,然后,贾珍说了,他有一个生钱的办法,是什么办法?
别急,后面又提示了,便是第三,通过尤氏的耳闻目睹,暗示出贾政、贾珍都收了江南甄家的赃银,那个时候甄家已经被抄了,贾政、贾珍窝藏赃银,作死程度实在令人无语!
而且,贾珍窝藏赃银,全是自个儿拿来用,他们没有丝毫的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挥霍无度,借着习武的名义,公然赌博,夜夜笙歌,醉生梦死,那个乐呀,脏话丑话听得尤氏都脸红啐口了,这就是所谓的贵族?国公后代?上等人?
族长贾珍都这样,族人贾芹之类的更厉害了,贾芹在水月庵也是赌博喝酒,水月庵的尼姑,怕是全被他问候了个遍,这家庙好干净啊!
这一大堆事,贾琮思前想后,把能用的另抄一份卷宗,再诡异一笑,动动脑子、文笔,编了几出故事。
次日,贾琮向秦业说起,要回家一趟,这几日虽有书信往来,但来回不过半天,秦业慈和中夹杂严厉:“功课可不能落下,你的破题,县试是够了,可离乡试、会试还差得远。”
贾琮对这种严厉不排斥,想想前世,多恨严厉的老师啊,毕业才知道这种老师才好,那种恨,也不过一笑置之了,老师的严厉,是一种负责,他乖巧点头,秦业叹道:“为师告病有些日子了,朝廷命我带工部营缮司的司官、工官,去永定河。”
“老师几时出发的?”
“五月就动身,你不必来了,七八月再过来。”秦业早知这个弟子帮他破费了不少,口上不说,心里却欢喜他的懂事。
朝廷还有派工部官员外出的规则么?地方治河一直是地方官的事,不过,秦业恐怕懂这些东西,再说贾政都能干学政,顺朝是不能拿明清死套的,贾琮担忧道:“老师上了年纪,出京多不便,不如让学生陪去?老师知道的,学生对治河颇有兴趣,再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学生会征得家里同意的。”
秦业心想:“他这个年纪,有这种想法,当真难得,八股再重,也重不过国计民生……”便点了点头。
秦钟吵嚷也要去,秦业本不允许,因贾琮求情,才勉强答应,到底对儿子与弟子不同,老来得子,生怕儿子出事,贾琮年龄虽比儿子小,他却更放心,二人打点行装,先回贾府。
路上,师兄弟两人观望市肆民风,心情都很开朗,秦钟想了一会,问道:“子礼,你和姐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你多想了。”贾琮没打算告诉他,秦钟不能帮上忙,知道了反而不好。
秦钟便不问了,回到贾赦院,请安拜见,秦业的书信对贾琮颇多赞誉,邢夫人也不好责怪他,若是以前,定要说他浪费银钱,邢夫人对秦钟也是敷衍了事,她眼里只有钱、面子,看不上秦钟。贾赦大抵也是满意的样子,晚上拿书信去贾政书房炫耀。
晴雯连月不见贾琮,倒有点不习惯的,还想要问问他状况,无奈贾琮说有急事,匆匆上了两杯茶,他与秦钟又去东府了。
……
“琮叔没跟你来吗?”秦可卿在花厅拉小弟的手,嘘寒问暖,只把他当小孩子看。
“子礼去找珍大爷了。”秦钟在她怀里蹭啊蹭:“姐姐,你为啥不叫他师弟了?”
秦可卿嗔道:“秦府是秦府,贾府是贾府,辈分不能乱,错不得。来,姐姐考你上进了没。”
轻卷衣袖磨墨,眼眸却不看砚台,只盯着花厅外池塘的荷叶浮萍出神。
一搭卷宗,摆在堂兄弟之间的桌面,随意浏览,贾珍脸色越来越难看。
贾琮捏紧拳头,一敲桌子,配合他八岁的脸孔,尤为可爱,他痛心疾首:“珍大哥!这刘御史太嚣张了!完全不把咱们贾府放在眼里!他说,他原是西城的巡城御史,咱们在西城,珍大哥的事儿,他有权力上奏,说是要直达天听呢!这如何了得!”
贾珍狐疑道:“琮弟,此事属实?你如何得知?那杀千刀的刘东升真要参我一本?”
“何止是一本?是好几本啊珍大哥!”贾琮咬牙切齿:“说来是机缘巧合,刘御史见我八股还做得不错,便加以赞赏,许我到他书房拜见,期间有客来,我见了这卷宗,珍大哥知道小弟开启了灵光,记性极好,回来便抄录一份,马不停蹄地回府……珍大哥,小弟可是念叨着您的安危啊……”
贾琮愁眉苦脸,愤愤不平,这演技,可以拿奥斯卡了。
贾珍信了几分,他想破头,都不会想到贾琮在算计他,即便贾琮斗倒王熙凤,毕竟两人也无龃龉、仇怨。脸上颜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人都是复杂的,贾珍在家里是霸王,可被尤三姐破口大骂、挖苦讥讽之时,他马上脸红,落荒而逃。
也就是说,贾珍背地里是肆无忌惮,可是在人前,他还是有羞耻心的,那么多不法事件,被堂弟知道了,脸呢?不自在啊!
同时心里又担心,他不过是勋贵之后,有爵无权,被御史参上一本,削掉爵位岂不是大大丢脸?这种荣华富贵和权势,他不想丢的。
“如何是好?大哥知道你聪慧,不比寻常孩子。”贾珍焦急。
“唉……”贾琮唉声叹气,论奸诈,贾珍也比不上两世为人的他:“再聪慧,我也是孩子,那刘御史,到底发现了小弟这个举动,便说:倘若珍大哥放出秦氏,主张秦氏与小蓉大爷和离,他可以既往不咎……”
“嗯?”贾珍阴沉道:“这事儿怎么牵扯到秦氏了呢?”
贾琮苦口婆心:“珍大哥,官场的关系网,您不明白么?咱四大家族能够官官相护,刘御史和秦郎中是同年进士,两人关系好有何奇怪?再者,小弟也是有私心的,咱们同族人,既要有难同当,也须维护自家的门楣清誉。”
贾珍不安起来,难道是秦氏与秦郎中暗示过?秦郎中再请刘御史出面?被弹劾这事儿是难说的,可能就此倒台,也可能无事,放出秦氏,怎么可能,我才刚要得手……不行,大不了去求西府二老爷,请他和王子腾帮忙说情,然后多送点东西给戴公公,让刘御史的奏折卡在司礼监……最后慢慢收拾他……
“不行!秦氏又没犯七出之条,即便和离,蓉儿、秦氏也没有不和睦的,怎么像话?阖府上下,连老太太都疼秦氏,怎能和离?琮弟,这是刘御史胡乱诬陷我,指不定是和我有什么恩怨,比如他家亲戚和我家奴才争夺田地房产之类的。你做得很好,大哥不知如何谢你,你放心,此事我能摆平的。”
贾珍口气坚决,霸道异常,对贾琮也深为感动,顾不得想法子调戏儿媳妇,给贾琮安排了谢礼,急急忙忙吩咐喜儿、寿儿到戴公公府上送礼,自己又去西府求情。
把几匹绸缎扔给孙福,贾琮虽面无表情,心里却阴沉沉的,他原本打算,简单点处理秦可卿的事,哪里想到贾珍不识抬举,那就别怪他做得更狠一点了!
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不会一开始就让矛头指向自己,多少内阁大臣的官斗、君臣斗,都是拿年轻的御史、给事中出头,令这帮小弟嗷嗷地向前冲,莫不如是。贾琮也不会让自己摆在明处,敌明我暗,才好准备无数后招。
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