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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祯十五年壬午,建州崇德七年。
九月,前兵部尚书陈新甲以边疆多失罪坐诛。
陈被杀前,内阁首辅周延儒想最后救他一把,“皇上,按国法,只要贼兵不临京城,大司马就罪不致死。”
皇帝冷笑,“边疆之事暂且不论,流寇杀我七亲藩,陈新甲之罪岂非比奴骑薄临京师更大?陈新甲一定要死。”
周延儒叹了口气,有些绝望。皇帝这几年杀人杀上了瘾,周延儒是唯一一个能影响到皇帝,把他从杀人的狂暴中解脱出来的人。如果周延儒也救不下,那人就死定了。可皇帝真的是在自己骗自己,全天下都知道陈新甲是按照皇帝指示与建州议和,被士林攻击后,皇帝抛出来杀人灭口的替罪羊。
除了救人,还有一件大事要安排,周延儒向皇帝报告:“皇上,兵科给事中上奏,今冬建虏必将入寇,需要早做布置。”
与一般的胡骑喜欢在秋高马肥时南下不同,建虏倾向于在草枯马饥的冬天入侵关内,这是因为此时北上的漕粮刚刚运到北京附近,入侵收获最大。明朝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皇帝听到建虏就头痛,这简直是个让他绝望的敌人,“周先生以为当如何做?”
周延儒手捧芴板,“皇上,京师、天津、河西诸地的米要紧急运入城中,还在通州的漕粮也要加紧转运,实在运不了了,臣请求皇上恩准给士士卒提前预支明年的军粮。尽力把所有的漕粮都运入城中,不给建虏留下可食之粟。”
皇帝点头,“准了。”
“谢陛下,其二则是需要调集援兵。”
“此事周先生去安排就好,今冬防虏之事一以委卿。”
“臣遵旨。”
十月十四日,沈阳。天色阴沉,寒风潇潇。
城外的铁匠铺绵延数里,上百名容貌丑陋的八旗旗丁在各个铁匠铺之间巡查,如有懈怠的尼堪阿哈,上去就是一顿鞭子。汉人奴隶们拼命拉动鼓风箱,火焰在寒风中跳动,地位比一般奴隶更高的铁匠抽出烧得通红的铁胚,放到铁砧上捶打,火星四溅。无数这样的锤击声汇聚在一起,久久不绝。
十王亭。
各色建州军旗在中央广场周围迎风扯动,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清宁宫,皇太极和大玉儿的居所。
肌体肥硕的皇太极御中而立,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猛将,因为嗜吃肥肉,如今吃成了个超级胖子。
建酋的下手是八旗左翼正白旗旗主睿郡王多尔衮、镶白旗旗主豫郡王多铎、正蓝旗旗主和硕肃亲王豪格;右翼两红旗旗主和硕礼亲王老代善、镶蓝旗旗主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
其余满洲诸王贝勒和汉军三王,位次于各大旗主。
皇太极:“饶余贝勒。”
阿巴泰出班跪倒,“奴才在。”
“任你为奉命大将军,率左右两翼军二十四固山征讨明国。”
额头碰地,阿巴泰朗声回应,“奴才遵旨。”
皇太极继续点名,“图尔格。”
镶白旗固山额真出班跪地,“奴才在。”
“任你为本次出征副将军,辅佐饶余贝勒。”
“奴才遵旨,谢皇上隆恩。”
皇太极亲自搀扶起阿巴泰,“七哥,你私下里总是说每次出征都是副将。这次朕把国中一半的甲兵交给你,好生去做。”
阿巴泰低头垂目,不敢看向他的八弟,“奴才一定不负皇上恩典,定要将明国搅得天翻地覆。”
皇太极牵起阿巴泰的手,“七哥,咱们这次进关和以前不一样了,这次不是穷兵黩武。”
听到皇太极这话,多铎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虚伪的老八又要装比了。
皇太极一副悲天悯人状,“朕也不忍生灵罹害,多次欲与明国修好,奈何彼国君臣执迷不从,所以朕命你们前去征讨,早日唤醒明国君臣。”
人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前明军宁远副总兵,现建州督察院承政,汉军镶蓝旗一等梅勒章京张存仁跪倒在地,膝行而前,“吾皇天恩浩荡,德被苍生,实乃天下百姓之福。奴才情难自已,感激涕零。”
张存仁在明朝是粗鄙的武将,到了建州居然能进文臣清流代表的都察院,实在是很讽刺。
多铎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骂了一句,“狗奴才。”
多尔衮咳嗽一声,向他的弟弟轻轻摇了摇头。
皇太极和颜悦色的示意张存仁起来,他继续对阿巴泰和图尔格说:“尔等进了明国境内,遇到老弱闲散之人,不要随意妄杀;不应作俘之人,不要扒他们的衣服,离人妻子;不要焚毁财物,也不要暴珍粮谷。前次大军进山东时,甲兵有因索取财物而严刑拷打,这不是仁义之师,朕十分厌恶。尔等当引以为戒。”
皇太极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宫中记录的汉臣,见他正在奋笔疾书,不由觉得十分满意。这招他是在向唐太宗李世民学习,有时候,汉臣的主意真是不错。
阿巴泰这十几年来已经被皇太极收拾的俯首帖耳,他垂首肃立,“奴才谨遵皇上的旨意。”
皇太极换了满语说道,“在锦州新俘虏的蒙古人和索伦人,这次在军前役使。他们如果有了俘获,尔等不要搜取,让他们自己带回来。如果他们带不动,尔等还要帮帮忙。如果尔等让人空手返家,朕必将你们的俘获分赐给他们。”
“奴才不敢,奴才一定按皇上的教导,对新归附的蒙古人和汉人一体相待,有所俘获众人均分。”
精神分裂啊,多铎快把早饭吐出来了,老八一边用汉语让人不要多加抢掠杀戮,一边用满语说着抢掠分配的事,虚伪程度再次突破了多铎那匮乏想象力的极限。
倒是多尔衮听的若有所思。
“两个大废物”,豪格在后面不屑地腹诽多尔衮和多铎。这两个满洲诸王中最无能的家伙在松锦大战表现地十分拙劣,尤其多尔衮,居然被吴三桂那个尼堪打的望风而逃,丢尽了建州强兵的脸。皇太极把多尔衮臭骂一顿后,爵位从和硕睿亲王降为郡王。这两白旗打仗只有阿济格还算看得过去。
阿山、谭泰、叶克舒、何洛会、吴赖、准塔、巴特玛、石廷柱、祖泽润、李国翰、金砺、吴守进、霍罗辉、额莫克图。皇太极继续点着出征将领的名字。
这次八旗南征,建州动员了一半的甲兵。其实八旗体制没什么稀奇的,努尔哈赤天才个鬼啊,作为一个文盲野蛮人,他能学的只有照搬明朝体制。八旗完全是卫所的翻版,而皇太极搞的前锋营、护军营,也是学的明朝镇戍制下的营兵。八旗初始的职官全是巡抚(满语,jusen dutang)即诸申都堂、总兵、副将、游击、守备、千总之流的汉语词汇,老奴也只知道这些。直到皇太极时代才改成梅勒章京等看起来比较有满味的名称。
皇太极把八旗从作战单位改成户籍单位,打仗时从各旗抽兵,交给某位将领统带。这跟明朝从各卫所募兵,让总兵参将率领实质几乎一样。只不过一个是强令,一个是用银子买。
建州现有满、蒙、汉八旗接近600个佐领和半佐领,按理论上每佐领60甲兵计,出兵一半约有18000甲兵。八旗传统,各佐领有三分之一的甲兵为非“出兵之人”(满语,tucire coohai niyalma),即守甲,专务守城。
这个数字并不精确,建州记录历次战役的汉文档案全是神话。什么击破明军数千,自身只伤亡九人都是漫无边际的扯淡。以两次皮岛之战为例,第一次皮岛之战,建州汉文档案记录损失两人,实际是阵亡千余。最可靠的是第二次皮岛之战,汉文记录建州阵亡四十人,可实际上建州在和东江镇总兵沈世奎最后一次决战中,八旗阵亡有名有姓的就有二百四十人,实际肯定更多。旧满文档在皮岛之战的伤亡记录之后,特地标注,此数字“不入档子。”
和明军打了二十多年,建州也承受了很大的伤亡。有些人丁稀少的佐领现在只剩100丁出头,因为平时还有沉重的徭役和生产任务,这些佐领很难出动30人的甲兵。但也有些人丁多的牛录,会携带闲散旗丁参加战斗。一进一出,兵力大约还是18000。
建州卫是原本个人丁稀少的部落,便是努尔哈赤时代,其军队构成中的汉人比例也可能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老奴攻占沈阳后的一次兵制改革,每佐领100个“行走百甲”(满语,yabure tanggu uksin)中,汉军的比例高达50甲。另外,其实八旗从一开始就是很喜欢火器的军队,骑射无敌是后来乾隆那个废柴乱宣传搞出来的神话。
老奴时代,八旗装备火器比例最高时达每甲喇2门佛朗机炮,每行走百甲装备22杆鸟枪和三眼铳,便是其中的巴牙喇,10人中也有2人装备的是火器。50人的守甲则干脆全火器化。常年给李成梁做家奴,努尔哈赤对火器内行的很,缴获的明军火器他只留用了佛郎机,三眼铳和鸟铳,明军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火器全部淘汰。光靠缴获并不够,老奴还曾下令各旗自行打造火器。
只是火器用起来太贵,硝石硫磺所需太多,建州用不起,慢慢也就废了。伴随汉兵失去作用,老奴便彻底发了疯,将数十万辽东汉人屠戮殆尽,包括汉军在内。
到了皇太极时,经过多次劫掠,建州在经济上连跨几个台阶,再次大规模装备了火器,与之对应的是重新成立汉军,汉人的地位也逐渐增高。到了孔有德、耿仲明投降,他们更是带来了熟练的红夷炮炮手,现在建州在热兵器方面,水平完全不比明军低。
阿巴泰此次入关,率领的将是一只冷热兵器混合,拥有18000建州甲兵,和大致相同数量的包衣跟役组成的大军。其中,平均下来每佐领出5个巴牙喇,组成约3000人的护军营。每佐领出1个巴牙喇前哨,组成500余人的葛布什贤超哈前锋营。
除了八旗兵,还有随八旗行走的三王一公,恭顺王孔有德藩下15个佐领3100兵,怀顺王耿仲明藩下11个佐领2100兵,智顺王尚可喜藩下12个佐领2300兵,续顺公沈志祥藩下900兵。三王一公的兵俱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兵民比例几达100%。本次各藩也均出一半,共4000人由孔有德统帅。
在辽西,还有喀尔喀蒙古、察哈尔蒙古、科尔沁、翁牛特、熬汉、奈曼、喀喇沁诸部在等待建州八旗兵,各蒙古部落也均出本家一半甲兵。
这将是建州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入侵,其总兵力高达七万,且多数为骑兵。
大军出征需要祭旗。在建州军最近几年一路凯歌中,智顺王藩下居然在大东沟败军丧船,还葬送了几百个镶蓝旗太君,正好拿来开刀。
皇太极领着诸王大臣出了清宁宫,来到十王亭前的广场上。
一百多个两黄旗巴牙喇各自押着一名赤身裸体的尼堪,每人身上都是满满的鞭痕,早已瘫软在地。
“杀。”一百多颗人头滚落,鲜血流出后很快就被冻成红色的冰块。
“智顺王。”皇太极的眼神愈发阴鸷。
尚可喜跪倒,膝行出列,“奴才,奴才在……”
“看在你的面子上,班志富这个奴才就不杀了,剥夺所有官职,贬为奴隶,你带回去好好管教。”
尚可喜浑身大汗,长长的马蹄袖里指甲死命地扣住地板,留下一丝血痕。他以头戗地,“奴才谢主子恩典。”
班志富跪在广场的地砖上,泪流满面,心若死灰。
多尔衮见此情形,与多铎对视一眼,嘴角微微上翘。
沈阳郊外,镶蓝旗庄屯。
巴灵阿用绳子牵着三个汉女朝集镇上走,乌勒登陪在他身侧。
巴灵阿见乌勒登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给他打气道:“别介兄弟,咱俩从大东沟那鬼地方跑出来,算是福大命大了。”
大难不死,可乌勒登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巴爷,咱们两个可是把尚可喜得罪到死了。”
巴灵阿直皱眉,“你还是爷们吗?怕那些尼堪干什么。主子告诉我,皇上把尚藩那些逃兵都砍了祭旗。”
乌勒登咬着牙,“都怪那些尚藩的军兵临阵脱逃,把咱们旗上几百个兄弟都害了。”
“可不是,这尼堪啊,就是信不得。”巴灵阿咋着嘴道。
这两个镶蓝旗甲兵逃回去后,按建州军律,全部都要处斩还要祸及家人。为了保命,他们把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到尚藩的士兵身上。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事实。
巴灵阿拍拍乌勒登的肩膀,“我已经和牛录大人说好了,这次入关会把你带上。”
乌勒登哭丧着脸,“巴爷,谢谢你的好意了,可你知道,我家就一领铠甲,还丢在了大东沟。”
巴灵阿猛拉一把绳子,指着汉女道:“一会到集镇上卖了这三个汉女,给你换把刀。没有铠甲怕什么,进关抢就是。”
乌勒登感激地道:“巴爷,我这欠您欠大了。”
巴灵阿拍着胸脯,“都是兄弟,再说就见外了。”
两人继续向集镇上走去。建州对人口买卖管理较为严格,禁止各旗越旗买人,人市也只能设在集镇上。
巴灵阿到了人市后,发现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正在交易了。他先把三个汉女的衣服扒光,让她们赤条条站在哪里。建州物资匮乏,棉布很宝贵,建州从一开始就养成了扒俘虏衣服的习俗,纵是明军总兵级的高级俘虏也不例外。汉女身上这三件衣服巴灵阿还得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