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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采……出现的人正是他。
宁暮看见拓跋深长大了嘴,他站起身来,惊呆了。似乎钟采的出现,让他震惊不小。这颗因宣国帝王的恻隐之心而留下的沧海遗珠竟不曾消失过。
如今,他蒙了尘灰,磨去了锋芒,敛了东野帝室的容光。
想到这里,钟沉内心突然有些愧疚,他下意识的握紧宁暮的手,宁暮朝他投去一瞥,两人互看之下,皆若有所思。
而屋内,钟采已走到了拓跋深的屏风之前,然后立定,掀袍,最后屈膝而跪:“宣国钟采,拜见柔然殿下!”
屏风之后,拓跋深久久默然。
倒是有另外一个声音轻哼了一声,插口说道:“原来他就是钟采啊,两个月前,我听说过他的事迹,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今日一见,却只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小毛孩,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住口!”拓跋深喝止随从,他随从立即住嘴不再多话。
拓跋深的目光不刻也不曾离开过钟采,这张脸似曾相似,应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柔然丰和公主嫁入东野之时,那是何等的风光远扬之事,举国同喜,东野和柔然喜结秦晋之好,没几年,丰和公主和东野皇帝生下了一女一男,女的叫做慕容愁,封号汤愁公主,男的叫做慕容采,封号汤采皇子。
如今这个身材瘦小,眉眼之间仍旧带着稚嫩,烟波里却像历经了无数沧桑和苦难的孩子,竟和自己的表弟汤和皇子有七八分相似,倘若不是他本人,那又是谁呢?拓跋深不敢相信,那年雪国人灭掉东野之时,传闻东野皇室无人幸存,而他的表姐和表弟,也双双殉国,从此世上便再没了这两个绝世无双的东野明珠。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拓跋深再次开口时,语声中原本带有的浅浅之笑,在见到钟采的那刻变得烟消云散,恢复了正色:“汤……采。”发字颤抖。
这二字呼唤出来,不止是厅内跪着的真彩,连端坐着的宁暮也为之一震——曾经多少惊采绝艳,绝世风流的柔然王子,却因这二字而生?也因为这二字而更凌,更盛,更烈?更因此生久弭的呼唤最后化成一道沉沉的枷锁…..
宁暮忍不住想:拓跋深称唤小采汤采,难道……她向钟采投去一眼,见钟采安静地跪在地上,也不知他此刻在思些什么?久久未有所动。
当他穿着宣国的衣服,以宣国人的身份,跪在当年宠溺他的亲表哥柔然王子拓跋深的面前时,他会在思些什么?是难堪?是难过?是屈辱?是亲人相逢的欣喜?还是是咬紧牙关故作坚强?还是其他?
此刻的场面,已非宁暮所能预料的到,她想过,倘若换诸于自己,又会如何作为?
宁暮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但……钟沉为何会忍心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天下大统,为了他的霸业,而让钟采这么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让他于灭国浩劫后重生,却仍旧承担着这么一个在国家利益和亲人血脉之亲两边作选择的痛苦吗?何其地鲜血,何其地淋漓。而此刻钟采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很明显,他是选择站在了钟沉的这边——因为钟沉是他的救命恩人。
但,这算不算是一种利用?宁暮目光纠结,看向钟沉,见他双眉紧锁,似乎也在犹豫,他也有些不忍心,可偏偏为何要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试探吗?连她一个旁观者看到此景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一个钟采那个孩子?一个今年才十二岁的孩子?
宁暮的眼睛暗暗地湿了,却没有人发觉,她很快收复了情绪,恢复了平静。
而比起宁暮的担心,钟采却显得要冷静许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双眼,平视着对面的屏风,回应道:“柔然王子,我叫钟采。”
拓跋深目光之中现出惊喜,屡屡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是什么钟采,你不姓钟,你姓慕容,你爹是曾经叱咤东野先皇,你娘是我柔然王的亲妹妹,而我,就是你嫡亲的远国表兄,阿采,快起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拓跋深无比激动。
宁暮拧眉,拓跋深的这话,似有真情,但依然暗有玄机,也不知钟采此刻作何回应。
耳中,听钟采不答,声音低低地道:“柔然王子认错人了。”目光看在地上,始终没有抬头。
“不,阿采,你这个小子,你从小便天赋异禀,文采风流,你年龄虽小,言行却极有度,从你六岁时,你母后曾你来过柔然娘家,我曾带你骑马驰骋西域大地,你还记得吗?”
宁暮看到这里,渐渐明白了什么,她转目看了钟沉一眼,看到他眼里已浮现出的一点喜色,那暗意是在说:拓跋深,你输了。
是啊,比起钟沉,拓跋深感情用事,此时此刻,他确实是输给了钟沉。
钟采忽然笑了,他那巴掌大的孩童脸庞,一张素净的脸,乌黑的大眼,起先看上去犹若一潭死寂的墨塘,而今,再看见拓跋深眼里噙满了泪水,也不由得动容,虽说脸上依然保持着一种镇定的微笑,但毕竟是亲表兄弟见面,内心多少会起一些波澜吧。
钟采的目光就似那墨汁一般顿然散开,然后不断地挥抹游走,轻挑慢捻之后,终于有了一种极致灵动的轮廓,他的余光瞥了一眼钟沉,大概也是在做选择,最终他选择了放弃承认自己的身份:“柔然王子,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姓钟,名采,不是什么汤采,也不是你口中所唤的什么阿采,素里皇上都叫我小采。”然后冲着拓跋深微微一笑。
拓跋深身子一震,他没有马上说话,倒是一旁的随从冷冷地哼了一声,道:“王子,他不是汤采殿下,清醒一点。”
拓跋深重新在椅子上一坐,目光投向钟沉,恢复了平静:“呵呵,钟兄未免也太小瞧小王了吧,即便如此,又能怎样?成大事者不为情所困,何况阿采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宁采反而眉毛一扬,眸光流转地悠悠询问:“但是,为何柔然王子会认定吾皇口中所说的活物,会是……我呢?”
拓跋深愕然,呆了一呆:“你说什么?”
钟采自行站起,向前方走了几步,然后将手中一直捧着的那个匣子,平举过头,恭声道:“吾皇愿以此匣中之物,换取柔然王子的一个承诺。”
拓跋深的随从向钟采悻悻走近,瞥了他一眼,接过了盒子,然后又盯了他几眼,神色严峻:“们你可不要玩什么花样,这只盒子里装的什么?倘若是什么毒物暗器之内的,不是要害我们家王子吗?”他守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
从宁暮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不到盒中所装之物,只能依稀看见那随从的神情猛然变得无比惊悸,然后,过了一会,露出狂热的喜色,他立刻捧着匣子,冲回了拓跋深的面前:“王子你看!天啊,真的是!居然是真的啊!”
宁暮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钟沉,钟沉感应到她的凝视,冲她微微一笑,但依然没有任何解释。
宁暮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期待,继续静观这场帝王之间的好戏。
过了一会,屏风之后,传出了一声嘀咕的议论之声讨,拉耳倾听,也只能依稀听得到几个人在说什么“真是独一无二啊”、“这绝对是稀世珍宝啊”、“呀,真的找到了啊,还真是神啊。”
联想之前齐王虞庚所说的话,看来拓跋深此次之所以来北音,原是为了寻找一样东西,而此样东西,却被钟沉先行寻到了,如今由钟采呈递过去,被当成了此次柔然和宣国的谈判筹码。
在宁暮的揣测之中,拓跋深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最终长叹了口气,挥袖低声道:“罢了。”
钟沉微微一笑:“王子这是同意了?”
“小王认输了。”
虽然是很简单的几个字,但宁暮却发觉钟沉的手似乎轻轻颤了一下,继而缓慢地松开,原来,他再是如何胸有成竹,于外人面前保持一副沉静淡然的表情,也终归也是会紧张的。不知道为何,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些欣慰,这说明,至少钟沉并非她之前所想的那般,完全残酷无情,要拿钟采取做交易,他的心依然是热的,即便是在对待这样的国与国的严肃谈判之时。因为,外人所看见的钟沉是那般沉稳,但此刻,只怕也有她,见过他不为人知的模样,他的敏感和脆弱,也是这辈子,也只有她陆昭宁能够清楚。
数年之前,她于空雾山上救了他,于是那一次后,朝夕相处,她发现了他的的身上有天下男子所及不上的优点,于是,她爱上了他。
数年之后,她以南国公主的身份,最终成为她枕边的梅妃娘娘,即便是暗藏报仇之心,恨归恨,但她看见他紧张,依然是心疼不已,也许,这便算又爱了一次吧。
宁暮突然好想把这些别人看不到的钟沉,用尽目光全部捕捉到,然后烙印到自己的记忆里,犹如被笔墨勾勒绘制而成的一道风景,然后一幅、一幅地装订成册,牢牢锁住。
纵使没有结局,但忆起当年华流逝,当她老了后,再从记忆深处将其翻出,然后打开册子,将这些事一页一页地翻阅,也会是很幸福之事吧?
这些的点点滴滴,她突然都想记住。
即使对他有过猜忌,有过矛盾,有过怨恨,有过痛苦,有过心寒,但,到此刻,也不忍一下忘记。
钟沉于她——便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似走非走,似远非远,却又似近非近。
宁暮转过目光,忍不住将钟沉的手又轻轻地握紧了一些,这是她主动想去给他定心,昔日从来都是他来给她定心,而今,她突然好想也以这样的方式去回应他,哪怕日后会成为敌人,会沦落到痛苦的边缘,此时此刻,她也不再惧怕了。
钟沉道:“王子,还没听朕所要索取的承诺是什么,如何这么快便认输了。”
拓跋深道:“小王答应你不插手北音的内乱,而且,彻彻底底地做个局外之人,做个观戏的,难道对钟兄来说,这还不够吗?”
钟沉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够。”他的声腔清润,犹若朗风、令人听起,却是如白玉般明净、棉软的丝线,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轻柔,但每个说出的字,皆显得果断坚毅,给人以不容回绝之感,这才是帝王的威严。
因此,当钟沉以一种当然的微笑,轻描淡写地回应拓跋深“不够”之时,宁暮察觉到屋内的气息一下子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