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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御书房的门咯吱一声,开了,走出两个人来。
躲在侧廊偷的小内监看到高晋扶着黄志仁走出御书房,又惊又喜,连忙跑去禀报正在一座凉亭里用晚膳的钟沉和宁暮,至于钟宁,自今天摔倒昏迷后,经过刘太医看过后,已经无大碍,现在已经被钟沉派人送回。
太阳才落山不久,一轮新月如钩似地高挂在墨蓝色的夜穹之上,撒着淡薄的清辉,将那跑来禀报情况的小内监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小内监跑近凉亭时,左右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跟来,才赶到凉亭向钟沉禀报:“皇上!黄大人已经出宫了!”他跑的急了,满头大汗。
“瞧把你急的,回去告诉公公,就说朕今晚不会寝宫了,朕要和梅妃在这里赏月,叙谈到天明。”钟沉看起来心情甚好,宁暮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听到小内监说到御书房的情况,黄志仁退出了宫,才少了一些烦恼吧。
看到钟沉的心情比之昨夜有所舒缓,宁暮也替他高兴。
小内监得到圣谕,有急忙跑开了,将钟沉的话带给高晋,正逢高晋将黄志仁送出宫,在路上便撞见了,那小内监急急忙忙,差点没把他吓死,可怜高晋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惊吓,刚送走黄志仁,眼前清净了一些,便看到一个人影急急忙忙地迎面撞上来,那脑壳直接就撞在高晋的脸上,疼的他捂脸叫了一声。
“不长眼睛吗!咱家是造了什么孽,要活受这种罪!”高晋抱怨着,看清方才在御书房替钟沉传话的小内监时,怨气才消了一半。
“高公公,皇上有话让奴才带给你。”小内监见自己撞到他,大概怕他责怪,连忙向后退开一步,离他远一些才开口将钟沉的话传给他。说完后,又一阵风地跑开了。
新年伊始,旧冬的余寒没完全退尽,晚风依然有些微的凉意,虽然出来时,钟沉为宁暮加了一件披风,相对今夜偶尔震荡的风来说,还是显得单薄了些。一个下午的饥饿更是令她全身虚软,毕竟已经不是一个人,腹中的胎儿也不知此刻是什么情况。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只有他和钟沉两个人坐在那里谈心,让她脑中的念想变得单纯起来,单纯到只想守住今夜的美好,希望不会再有什么骇人心情的事情发生。
好饿……宁暮脑袋晕乎乎地想,不知怎的,今夜整个人都空空的,仿佛飘荡在软绵绵的云端,但身旁钟沉温暖的手却在支撑着她的肩背。
宁暮想要挪动下身子,可是却又没多大力气动弹,钟沉将手从她的肩背上移开,放回桌上,拿起筷子沾起桌上的那壶正在烫的酒,然后放入嘴边,呷了一口,他在试温度,眉头轻蹙,大概是感觉酒温不够,复又放下筷子。目光又移到宁暮的身上:“暮儿,好久不曾和你一起出来赏月。今夜你不是梅妃,我也不是皇帝,你我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夫妻。”
宁暮讶于他的话语,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旧坐怀不乱,内又黄志仁乱事,外有南国进犯,他还有心思跟自己闲情逸致,转念一想,也不觉得有多奇怪,因为他是钟沉,就该有这份镇定自若的处世风姿。
这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钟沉。
“差不多了。”隔了一会,钟沉又拿起筷子,伸进酒壶中去试温度,挑起酒汁,往舌上呷了一口,恰到好处。
宁暮坐在一旁,看这一幕情景,发呆半晌,陷入自己的思虑。
钟沉见她走神,连声唤她,嬉笑道:“在想什么?”
宁暮想起昔日同他在空雾山水榭庄煮酒的情景,百般滋味上心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默然无语。
钟沉拉过她的手,握再手心里保护着,道:“为何现在这般地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什么——我就这般地让你不能安心么?”他说完,抬首遥望那空中的那轮新月的去处,见它正向一朵乌云后移动,慢慢说道:“古人有一句话,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和哀愁,你是我的梅妃,我是大宣国的皇帝,我做你的丈夫,必然要将天下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他说完,顿一顿,却见宁暮看着他:“皇上不是说,今夜没有梅妃,没有皇帝么?”
钟沉一愕,拍怕脑袋,望向她笑了一笑,说道:“暮儿,贫贱夫妻有贫贱夫妻的快乐,你现在在宫里,日子也不算差,为何却快乐不起来。我一直有一句话想要问你,在你眼里,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哪个更好?或者说,在你眼里,我算不算一个合格的丈夫?”
宁暮陷入他的话中,思了一阵,不知他指的从前是从何时开始,在她的心中,从前的钟沉,是属于空雾山的钟沉,是属于陆昭宁一个人的钟沉。
宁暮轻轻抬眸看他,此刻的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无论立于何时何地,都是那般地器宇不凡,倘若有一日统一了南北,君临各国,又该有多少倾城倾国的出色女子为他所倾倒,拜服他的脚下!
宁暮想到这里,不由得朝他一笑,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却觉一阵心神恍惚,脚下却松浮的很,也许是自己想的太远,想的太多,想的太重了。
钟沉感到她的不适,忙伸手搀住她,轻声细语道:“可是,无论我对你再怎么好,总也拗不过你心里那点心思,这样的夜,内忧外患,我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还和你一同出来瞎闹,有这股闲情逸致赏风赏月,暮儿,你一定觉得我这个皇帝做的实在不怎么好,心里瞧不起我吧。”
他的话想是在考问她,又像是发自内心的想要知道答案。
宁暮定下神来,牙齿微笑,摇摇头,道:“臣妾从来没有瞧不起过皇上,大宣和南国陷入战乱以来,朝中、宫中一直都显得阴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连一股清新安然的空气都呼吸不到,今夜难得清风明月,皇上把臣妾拉出来透透气,臣妾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钟宁拉紧她手,激动道:“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么?”
宁暮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我也希望先祖留下的基业能够在我的手上发扬光大,父皇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统一南北,到时天下归一,不再有战乱发生,黎明也能够得以安生。”他说着,站起身来,于亭中缓步而走,停下来,转身说道:“这也是我的心愿。”
“皇上,臣妾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宁暮看着他谈起霸业所展现的雄心壮志,忍不住问道。
“你我之间没有嫌隙,但说无妨。”钟沉笑道。
“古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皇上是喜欢美人多一点,还是爱江山多一点。”宁暮顿了顿,最终还是将藏在心里的疑问向他说出口。
“喜欢和爱并不一样。暮儿,你应当问我,是爱美人多一点还是爱江山多一点。”钟沉道。
对于钟沉的纠正,宁暮的心思更乱了,从来没有比今夜的心更乱的时候,哪怕是之前面临生死时,她也没有乱过,钟沉的这句巧妙的纠正,一下子便打消了继续问下去的念头,她明白,此刻的钟沉,眼里都是他所爱的梅妃,所以才全心全力地去对她好,哪怕是当着他的朝臣的面,发出那些毒誓,可现在的钟沉不是昔日的钟沉,将来的钟沉又会和现在一样吗?是否会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好。
江山和美人历来都是帝王必须做出选择的一个问题。而宁暮想到这里,又自己笑了,她甚至认为自己连美人都不是,真正的美人不是那拥有京都第一美人之称的宁妃,自己又怎么算的上?貌不如宁妃,权势和背景也不如宁妃,真正来说,自己没有一处能够比的上钟宁,钟沉却为何独爱自己?
再论智慧和谋略,自己这个梅妃做的未免也太舒服了一些,既没有北音皇妃貂姬的有勇有谋,又没有钟宁的惊艳美貌,更没有萧云那样的出尘气质。这么仔细一想,将这些优秀的女子在自己的心里做了对比,难怪那么多人称她为妖妃,说她祸国殃民,对于一个既无才又无惊艳美貌的女人来说,对大宣的这片江山能起到什么作用?何况自己还背负着另外一个身份——南国君王莫池的义妹。
南国怡岚公主?就这一条,足以让所有的宣国子民仇视。宁暮想到这些,知道自己将来的道路并不好走,会有越来越多人视她为敌,倘若南国经过镇夷关事件,无法再次和宣国恢复友好关系,自己这个梅妃,钟沉口中的皇后,离一场浩劫也不会太远了吧。
在这战火纷乱的情境里,她很迷离中,宁暮对于这些国势看不清,一个小小女子,身负家仇,本以为以一个新的身份重生于仇敌面前,没想到却招惹出更多的敌人,她现在的敌人除了视自己为眼中钉必拔的宁妃外,还有大宣的子民,那些老朝臣,他们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家仇——是她当前活下去的动力。也许在别人看来显得很可悲,她却需要始终依靠这份仇恨来支撑她的生命,倘若有一天真的杀了钟沉,她的生命大概也就结束了。
宁暮坐在那里,沉浸在胡思乱想之中。手腕反扣了一下,又轻轻地滑开,那点肌肤上的头疼痛远远不及被被仇恨割出伤口来的痛,这一点点痛,如果都承受不了,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面对陆坤夫妇之死,她曾经走到绝望的边缘,是许淮生将她从悲痛中拉扯出来,是那名黑衣人给她新的勇气和活下去的目标。
大仇未报,大仇未报……
你真的能为此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跟仇人共睡意枕吗?
醒醒吧,陆昭宁已经死了,你是宁暮,是已经脱胎换骨的杀手……
这些声音不断地冒出来,强行钻进宁暮的脑袋,将她的思绪越打越乱。这些声音好像在对她说:“你必定要狠一次心,否则只会越来越心软,越陷越深,如果你不能做到马上杀了你的仇人,你宁可远离这片有他的土地,去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也比在他的身边强耗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