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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沉望着黄志仁,想起了皇叔兵变的时候,突然一怔,往后退了两步,脑袋变得有些生疼。
假如允皇叔还活在这个世上——钟沉曾经冷静地分析过,允皇叔在莽山被围剿,被逼坠深崖的那个场景,假如当年死的不是允皇叔,而是自己,也许就不会发生如今这种悲事了,允皇叔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一定不会如此犹豫不决,看着自己的臣子深受丧子之痛,却不能替他做主。
如果,万不得已,自己走到了最后一步,就连钟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届时是否真能下得了手,弃黄志仁的恳请于不顾,只是理智上,极力地去想出两全之法去解决这场突如其来的矛盾,也许这才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但,一味地杀戮、冤冤相报,并不是钟沉的初衷,真正令他感到犹豫不定的因素,其实还是落在那件来自雪国的贡物——金橘之上。谁能保证,这其中暗藏的不是一场阴谋,一种离间大宣同雪国的圈套呢?
其实,自昨夜得知此事后,他便有了决策,已经派人前去拦截正在归途的萧瑜,从大宣到雪国,行陆路,最快的话也需要两个多月,倘若途中遇到一点意外,多则耽误上大半年都是正常的事。萧瑜此次急急回雪国,定是萧山有事要召他回归,他一定正在以最快的方式赶回雪国。
从大宣去雪国的路,有三条,一条从柳州的龙城渡口出发,直接坐大船,驶入官渡海域,漂洋过海,抵达雪国的官渡海岸;第二条是从宣国帝京出发,走正常的官道,中途再转到走水路,却要花费很多功夫,遇上大风雨的天气,更是难走,耗费的功夫也多;而第三条,是从大宣边城出发,途经镇夷关的一条便捷小路,快马赶上两个月,便可抵达雪国的风雪山,再转为雪国京都。
这三条回国之路,钟沉认为,萧瑜最可能选择的就是第三条,所以昨夜,他便命人向镇夷关发出十万火急的圣谕,让守城的统帅钟昊在镇夷关附近,截住萧瑜的人马。
钟沉只是发出了行动号令,镇夷关那边最快来回也要好几天,所以此时此刻,他并不清楚,到底钟昊是否截到了萧瑜的队伍,如果萧瑜中途改了主意,从其他的道路回国,恐怕这一场拦截便落了空。
黄子兴之死,如果去同雪国皇帝萧山谈判,势必对大宣和雪国之间的关系产生不良影响,甚至会不可避免的使矛盾激化,产生预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所以,这个时候,他还是谨慎而行,去截萧瑜的队伍,通过萧瑜来解决此事,总比一封国书送到雪国要好的多。
钟沉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倘若自己猜测的不错,萧瑜走的是镇夷关路线,遇到钟昊前来截住去路时的表情,萧瑜该有多么意外,钟沉也不知,这个四皇子是否愿意配合自己,顾全两国的大局而调头回宣国。
一切都在萧瑜的一念之间,倘若萧瑜有一点的反抗和不愿意,战火势必一点就着。
自古官逼民反,君逼臣反,假如黄志仁今夜不这么做,不这么逼迫自己,自己也会这么干,但是他始终记的自己是帝王,帝王在面上不能和常人一样,什么喜怒哀乐都表露的淋漓尽致,就算同情这位无故丧子的老父亲,他也不能表现出有丝毫被人情所困的态度,因为这样的帝王,在朝臣们看来,是具有软肋的,是脆弱不堪一击的。
唯有让人看起来,强大无比,没有任何软肋、甚至是显得有些无情、冷漠的帝王,才足以让外人找不到任何可以进攻的点。钟沉所考虑的不仅是君臣、国家,更是一种对待暗敌的的态度。假如他此刻,对黄志仁加以安抚,那么便会减少他逼迫自己的心,但是却给了外人一个新的形象,他也是一个会心软的皇帝,待真正遇到了强敌,他根本无从拿自己的软肋去和敌人抗争,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心很软,软到经不起别人的一点悲伤刺激。
一副不温不火、没有太多同情的表情,展现在臣子面前,才是他对自己的保护。
有些臣子想要左右一些皇帝陛下的决定,其实并不是太难的事,昔日钟沉年轻,因为缺乏这方面的斗争经验与朝政触觉,所以并不太清楚,应该从哪方面入手,该以什么样的放手,和适宜的手段去整顿父皇留下来的这片江山,这些禁锢他言辞自由的朝纲,都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他现在是皇帝,已经不是昔日的那个小钟沉,要靠在父皇的庇护下生长,假如因为自己的冲动和莽撞,弄巧成拙,岂不将自己置于被朝臣耻笑的地步。
以“退”为进,却又“退”的不彻底,才是钟沉所想要的。
而他脑中所藏的这些想法,恰恰也被宁暮看在眼里,她很清楚他的心思,在见到他定下神之后,宁暮首先为他想到的,便是进退两方面。若钟沉在这个时候选择“进”,便是主动出击,抢先斩除会危害到自己的因子,而这个因子,在当前情况下,无疑指的就是大闹除夕夜宴的黄志仁了,宁暮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嘴上不动一点言语,脑中却有很多想法飘过,假如她身为男子,假如她是钟沉,其实遇到这样的情况,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么多麻烦,退,则是暂时卖给这位固执的老朝臣黄志仁一个人情,一面去截了正在归途上的雪国四皇子萧瑜,将他请来宣国,相商此事,假如事态最终无法挽回了,有雪国四皇子在,萧山怎么的也不会对宣国怎样。
这件事,确实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让一个年轻的皇帝有什么两全的决策。想要将这场矛盾解决干净,并不是一件举手之间就能做好的事,尤其是在知道黄子兴之死与雪国人的牵扯如此之深后,显得更加的不容易。
宁暮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钟沉的背影,她不断地为他思度着解决方案,她甚至相信,自己为他所想的这些,只是徒劳,自己能想到的,钟沉这么聪明的人,也一定能想到吧。
将“潇洒走江湖”的态度运用到国事之中,是一件非常难的事,国家之间,没有那么多的任性自由可言,有些皇帝获得就像游走的诗人一样潇洒,这种事最多就是在书上看看,但是换作钟沉来做,潇洒在他的身上,却很不实际,首先,想要国家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长久下去,他需要做很多准备,他甚至需要一大笔钱给自己打底,这个其实看起来不难,毕竟他是一个皇帝,国库钱财也不会轻易就到了一个虚空的地步,可是难得是,如果一个皇帝,想要动用钱财办点事才能稳固他的国家,保护他的天下,保护他的子民,必须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国库里抽调出一大笔钱,还不能让别人发现去向和用途,此时此刻,就需要花一些手脚,这也就是,作为一个还未分权的国家,皇帝最为难的事。
从之前将钟昊从礼部调回宫里,做一个宫廷乐师,已经是钟沉分权的一小步,宁暮看的出来,钟沉对于钟磊一家,是有忌惮之心,总有一天,他会比钟磊的人更快一步,掌握时局,占据先机,去控制先帝留下的这片江山,这片江山必须通过钟沉自己亲手牢牢地、一步步稳固起来,靠着钟家势力在背后做支撑,到底不是钟沉的江山,那是钟磊的江山。
甚至是方刻之前,宁妃公然弃宴离开,钟沉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也没对钟磊进行责怪,宁暮却能体会到,钟沉的忍辱之心,因为当时钟丞相在场,他便没有再做计较,这也是他经常睡不着觉的一大原因吧。回想起,在空雾山养伤的那些日子,钟沉的眉眼总是干净、清澈,没有这种为了国事、人情而忧愁的情绪,昔日的钟沉,到底不见了。
宁暮目光在殿内人群中扫了一圈回来,她发现林茂和郭星竟也不在场。在大宣国,对皇帝来说,那么重要的一些人,此时此刻,如约一样,一同消失了,郭星不在场,最多的可能就是在宫门守城,以他一向敬业的心,这是极易推测的到的,然而林茂呢?那个昔日在护城河边上,替钟沉满街寻找自己的林统领,他又去了哪里?
宁暮蹙了蹙眉头:林茂是钟沉的贴身暗卫,平常钟沉出宫,他几乎形影不离,如今这么重要的除夕夜宴,他却不在?不禁令人往深处多想一步,也许钟沉派他去办事了吧,最可能的事,除了黄子兴之事,还有别的么?
宁暮的目光触及黄志仁手中的灵位,飘过一丝凄凉,这样的黄大人,却是令人同情。想到被人害死的爹娘,又有谁会记得他们?会来同情自己?
黄志仁的丧亲之痛,宁暮感同身受,她无法为黄志仁去设想,作为一个朝廷命官遇到这种事的感受,却能深刻地替他感到惋惜,换作当年的自己,爹娘被人在水榭庄被人杀害,自己也是非要报仇的心,如果没有许淮生的阻拦,没有后来黑衣人寻来,自己也做不到如今这种,深入敌境,却能保持心静的态度。钟沉,他到底不知,自己的身份和目的。
“来人,派人将紫云宫看守起来,不得朕的命令,不许放云妃娘娘出紫云宫一步。”钟沉突然下令道。
这是他考虑了很久的决定吧。宁暮感到意外的同时,又为他捏了一把汗,他终究还是这么做了,做给他的臣子看,这个黄志仁,沉浸于家仇之中,将他逼迫到不得不做些行动的境地。
群臣骚动。皆不解皇上此举,因为黄志仁的一番胡闹,便下令将云妃娘娘禁足,这样的事,若是传到雪国人的耳朵,后果未必会比直接向雪国宣战来得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