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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夕走出英寿宫,便见到在宫前的汉白玉栏杆边站着的丰息,黑衣如墨,临风而立,俊秀丰神,引得宫前不少宫女、内侍侧目。
丰息看着向他走来的风夕,依然是白衣黑发,眉目熟悉,便连走路的步伐都是他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的轻快慵逸,可心头却莫明地觉得,这个人不一样了。
风夕在离他一丈之处停步。
两人隔着一丈之距静静对视,彼此一派平静。
仿佛他们依然是江湖上十年相知的白风黑息,又仿佛他们是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今次才初会,那样熟悉而陌生。
“青王如何?”丰息最先打破沉静。
“已睡下了。”风夕淡淡笑道,然后转头吩咐侍立于旁的内廷总管裴钰,“裴总管,丰公子就住青萝宫,你去安排一下。”
“是。”裴钰应承。
风夕又转头对丰息道:“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先洗沐休息一下,晚间我再找你。”
丰息微笑点头。
“丰公子,请。”裴钰引着丰息离去。
目送丰息的背影越走越远,风夕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两人各自休息了半天,到黄昏时,风夕领着丰息前往英寿宫。
弥漫着药香的寝殿里,风夕轻声唤着床榻上闭目躺着的父亲,“父王。”
风行涛缓缓睁目,一眼便看到床前立着的年轻男子,与女儿并立一处,仿似瑶台玉树般,青春俊美,神采飞扬,不由暗赞一声,伸手示意要起来。
床前的内侍与宫女忙上前服侍,又挪了大枕让他靠着。
风夕在床前坐下,道:“父王,这位是女儿在江湖结识的朋友,姓丰名息,想来父王也听说过。”
“丰息见过青王。”丰息上前躬身行礼。
“免礼。”风行涛打量着床前仪礼优雅的年轻男子,“你就是和孤女儿同名的那个黑丰息?”
“正是在下。”丰息直身,抬首时也打量了风行涛一眼,见他形容枯槁,气色衰微,只一双眼睛里闪着一点清明亮光。
“也就是雍州的那个兰息公子?”风行涛随即又道。
丰息一愣,待了那么片刻才道:“青王何以认为丰息即为雍州兰息?”
“孤的女儿是惜云公主,你自然就是兰息公子。”风行涛理所当然地道。
“这……”丰息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心头好笑之余还真不知要如何反应。
“怎么?难道你不是?”风行涛却把眼睛一瞪,“难道你骗了孤的女儿?”
“骗她?”丰息又是一愣。脑中却想,只凭这几句话,眼前这位青王倒还真不愧是风夕的父亲。只是,他何时骗过她了?从初次相会起,他们就默契地从不过问对方的身份来历,这十年里他们亦如此,但双方心中对于彼此的来历都有几分明了倒是真的。
风行涛忽然又笑了,枯瘦的脸上展开层层皱纹,眼里竟有几分得意的神色,“小子,你生来就爱欺负人,但唯一不能欺负的便是孤的女儿!”
闻言,丰息不禁有扶额拭汗的冲动,不过此刻他还是彬彬有礼道:“不敢。青王果然目明心慧,丰息确是雍州兰息。”心里却忍不住叹气,您老的女儿白风夕,天下谁人敢欺啊。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风行涛看着他,神色间带着了然,转头又望向风夕,“夕儿,你要与你这位朋友好好相处。”
“父王放心,女儿知道。”风夕点头。
风行涛再看了看他们,然后轻轻叹息一声,似是极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好了,父王累了,你们下去吧。”
“父王好生歇息,过会儿女儿再来看您。”风夕服侍父亲躺下,然后又吩咐宫人小心侍候,才与丰息离开。
出得英寿宫,天色已全黑,宫灯悬挂,将王宫内外照得通明。
走出一段距离后,风夕唤了一声,“裴总管。”
“老奴在。”裴钰赶忙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风夕抬首看着夜空,天幕上星稀月淡,也不知明日是不是个晴天,这么想着,沉甸甸的心情又重了几分,“这几天,你准备着吧。”
裴钰自然知道她说的准备是什么,“回禀殿下,半年前主上便已吩咐要准备着。”
“半年前就准备着?”风夕一愣,“父王病了这么久,却不肯透露一点消息,以至我今时今日才回来,我……”她蓦地闭上嘴,心头涌起无能为力的疼痛。她爱江湖逍遥,唯愿过得快活无拘,可她的亲人似乎总是因她而饱受分离之苦,偏生他们个个都纵容着她,而最后……他们离去,她留下。从此以后,她接替他们守于这宫墙之内,担着她该担的重担。
裴钰垂首沉默。
过了片刻,风夕转头看着眼前这个侍候父亲已近三十年的老人,“既然已准备了,那你就心里有个数,大约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到时宫中不要乱作一团。”
“殿下放心,老奴知道。”裴钰抬首看一眼她,眼中满是惜爱之色,“殿下,你连日奔波定十分劳累,还望殿下切莫太过忧心,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我知道。”风夕点头,“我离开有一年了,你将这一年内的折子全搬到我宫中。另外,我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开,无论谁进宫求见都挡回去,两日后的辰时,将风云骑的所有将领召至含辰殿。”
“是。”裴钰垂首。
“父王病了这许久,你必也操心了许久,先下去歇息吧,今夜父王这里我守着。”风夕又吩咐道。
裴钰抬首,待要说什么,可看到风夕的神色,终只是道:“现在时辰还早,亥时后老奴再去歇息,殿下还是先回宫休息下吧。”
风夕点点头,然后屏退所有侍从,自己提着一盏宫灯,慢慢往前走着。一直沉默在旁的丰息自然跟在她身后,两人皆不发一言。
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宫殿前,风夕停住脚步。
这座宫殿似乎并无人居住,漆黑一片,杳无声息。
站在宫前看了片刻,风夕才推门进去,一路往里走,穿过几道门后,到了一处园子,借着淡淡灯光,依稀可见这里是一座花园,园子最里边有口古井,一直走到古井前,她才停步。
这一路,丰息已把这宫殿看了个大概,宫殿虽不是很大,但格局极是精巧幽雅,庭园干净,花木整齐,唯一可惜的是杳无人气。
“这座承露宫,是我母后生前所住,她死后这宫殿便空下来,除了洒扫之人,父王再不让其他人进来。”风夕将宫灯挂在树上。
“承露?”丰息轻念这两字。
“听说当年这宫殿才建好时,父王本取名承珠殿,母后不喜珠字,便改成了承露宫。”风夕扫一眼显得有些荒寂的花园,然后走到井沿边坐下,“她生前很喜欢坐在这井边,看着井水幽幽出神,好多次,我都以为她会跳下去,但她没有,她只是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倒在了井边,同时也摔碎了她腕上戴着的苍山碧环,从此再也没有起来。”
她弯腰,伸手从井中掬起一捧井水,那水清澈冰凉,似乎一直凉到心里头,“那碧环是年少时,父王送给她的。”张开手,井水便从指缝间流下,眨眼间点滴不剩,“小的时候,我不大能理解母后,与她也不大亲近,陪伴着我的是写月哥哥。母亲独住此殿,我记忆中,她似乎总是紧锁眉头,神情漠然,看着我时,眼神忽冷忽热,反倒她看着这口井时,眼神倒是平静多了。后来我想,母后大约是想死,但又不甘心死。只是……最后她却还是死去了。心都死了,人岂能活着。”
丰息立于一旁默默听着,黑眸幽深地看着她。
看着井面上荡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去,风夕起身,回头看着丰息,“女人的心总是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男人;而男人的心却很大,要装天下、装权势、装名利、装美人……男人的心要装的东西太多,偏偏有些女人太傻,以为男人应该和她一样,‘小心’地装着一个人,结果她那颗‘小心’装了太多的空想,到头来空想变成了失落、绝望、幽怨,无法负荷时便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丰息目光凝视着古井,在黑夜里,古井幽不见底,宫灯昏黄的光线投射进来,水面上浅浅波光晃动。他移眸看向风夕,“你这是要斥诉天下男人吗?”
“岂会。”风夕走近他,近到可看清彼此眼眸的最深处,只是彼此能看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倒影,“黑狐狸,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便会顾此失彼!”说完她即一笑退开,眉目飞扬,似乎又是那个洒脱的白风夕,“幽王的大军马上要来了,我无暇招待,不如你先离开,待我击退幽王后,再请你来喝我们青州独有的美酒——渡杯。”
“哦?”丰息长眉微扬,然后笑道,“我正想见识一下风云骑的雄武,此刻正是良机,岂能离去呢?”
“是吗?”风夕笑容不变。
“当然。”丰息点头。
风夕看着他,然后也点点头,“那就主随客便。我还需去陪伴父王,你也回青萝宫休息吧。”说完即转身离去。
丰息目送她的背影走远,许久后,面上浮起淡淡的,难辨忧喜的笑容。
此后的两日,丰息一直未曾见到风夕,听宫人说她一直待在浅云宫里,除去每日清晨与傍晚前往英寿宫看望青王外,其余时间都闭门不出,便是青王的那些嫔嫱得知公主回宫,纷纷前去拜访时,也都被浅云宫里的宫人们打发走了。
丰息自然知道,她闭宫不出,定是在了解她离开后青州军、政之况,所以也并不去打扰她。因他是公主的贵客,王宫里的人待他都极是礼遇,他先是将现在住着的青萝宫看了个遍,而后又将青王宫也游赏了一番。
青州一直是六州中文化气息最浓的一国,这或许跟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的王夫清徽君有关。元鼎年间,大东初立,不同于风独影的武功绝代,她的夫婿清徽君却是个学识渊博的书生,曾于青州的碧山书院讲学十年,不但培养出许多杰才俊士,亦令碧山书院名声大噪,成为大东朝六大书院之首。而后,青州的历代国主都曾颁诏嘉勉碧山学子,是以青州之人比较崇文。再至此代国主风行涛,其本人能文工诗,精通音律,尤擅书画,再加一个才名传天下的惜云公主,青州文名更甚,“文在青州”实至名归。
是以,同是王宫,青王宫与幽王宫相比,最大区别的便是一个文雅,一个奢丽。
幽王宫处处金雕玉砌,富丽堂皇,比之帝都皇宫亦有过之而无不及。青王宫却极其素雅,一砖一瓦、一殿一楼,皆不越王侯礼制,或许富贵不足比幽王宫,但亭台布置、山水点缀,处处显诗情,点滴露画意,更具王家的雍容气度与典雅风范。
这日傍晚时分,丰息登上青萝宫的三层高楼闻音阁,随意眺望,便将整个青王宫尽收眼底。王宫正中的两座宫殿为英寿宫与凤影宫,凤影宫是青州第一代青王风独影所居的宫殿,英寿宫则是王夫清徽君所居的宫殿,只是后来青州继位的君王都是男性,于是两宫便调换了,青王多住英寿宫,王后则住凤影宫。
他目光一移,望向英寿宫后边的浅云宫,那里是青州的公主风惜云所居的宫殿。此时此刻,她大约还埋首在书案之中。
“风夕……惜云……”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而后轻轻叹息一声。
青州此代青王风行涛,与其说他是位君王,不若说他是位书法家。自继位以来,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于钻研琴诗书画,对政事却颇为懒散,朝中臣子亦是文臣居多,能上阵杀敌的武将大约只有一位——禁卫军统领李羡。青州本是六州中最易攻占之地,只可惜十年前青州出了一位惜云公主,亦因她,青州有了五万精锐之兵——风云骑,从此让青州安然至今,牢牢踞于六州中第三大国之位。
“风惜云……白风夕……”
闻音阁上,丰息倚窗而立,遥望浅云宫,俊雅的脸上忽然浮起意味深长的浅笑,墨色瞳眸里似因想到什么而熠熠生辉。
在抵达青州王宫后的第三日,丰息清晨便候在浅云宫外,他知道今天她会召见风云骑的将领,对于那些威名赫赫的人物,他也是极欲一见的。
辰时还差两刻之时,浅碧宫开启,然后一众宫女拥簇着一位盛装华服的美人步出,丰息目光所至,顿有魂惊神摇之感。
宫女拥簇着的那位华服美人之容貌是他极为熟悉的,但那人的装扮与神态,却让他极为陌生。
乌发如云,风鬟雾鬓,发髻正中嵌以海棠珠花,鬓之两侧插着红玉串珠步摇,长长的珠吊垂下,飘拂耳畔,双耳坠以苍山血玉耳环,身上一袭白底金线绣以的凤舞九天公主朝服,腰间束着九孔玲珑玉带,玉带两侧坠着细细的珍珠流苏,两臂挽着有若绯烟赤霞的披帛,长长拖曳于身后。
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的雍容华艳,虽不施脂粉,但清眉俊目,玉面朱唇,自是容色惊人,与江湖所见的那个素衣潇洒的白风夕,已是全然两个人!
“惜云见过兰息公子。”盈盈一礼,优雅高贵,仪态万方。
这样的神情举动,都是不可能在风夕身上出现的。丰息有一瞬间的呆怔,但随即恢复自然,亦是雍雅从容地回礼,“兰息见过惜云公主。”
这一刻起,他们是青州的惜云公主与雍州的兰息公子。
“惜云正要前往含辰殿,不知兰息公子可要同往,想风云骑诸将亦想一睹雍州兰息公子的风采。”
“固所愿也,不敢请也。”
“公子请。”
“不敢,公主请先行。”
两人一番礼让后,风惜云先行,丰兰息随后,在宫女、侍从的拥护中前往含辰殿。
“殿下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喝,含辰殿内的人整理仪容,笔直站立,垂首敛目,肃静恭候。
风惜云跨入殿中,殿内诸人行礼,“臣等恭迎殿下!”
一阵衣裙摩挲、环佩叮当的轻响后,已坐于殿首的风惜云轻淡地回道:“免礼。”同时微一摆手,宫女、内侍悄无声息地退出大殿。
殿中诸将起身,抬首看向玉座上的人,都目含激动与喜悦,当目光瞟见玉座之旁坐着的丰兰息时,都微有惊讶,但不过一瞬便又将目光望回了他们的主君。
“这位是雍州兰息公子。”风惜云自然看得他们的目光,是以解释道。
“见过兰息公子。”
殿中诸位向着丰兰息躬身行礼。
丰兰息端坐不动,只是微笑颔首,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殿中六位身着银色铠甲的武将,看来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风云六将了。年纪大约都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面貌不一,神态各异,相同的是他们望向风惜云的眼神——崇敬里带着温情,似乎看着的不止是他们主君,还是他们的亲人。
在他打量诸将之时,风惜云已然开口,“齐将军,这两年辛苦你了。”她的目光落在殿中一名武将身上,虽仪容高贵端庄,但语气中却有一种不加掩饰的亲切。
那名武将看面貌似乎是六人中最年长的,气貌也最为沉稳,此人正是风云六将之首——齐恕。此刻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言重了,这是臣之本分。”
风惜云微微一笑,目光转向齐恕身旁的武将,道:“徐渊,这两年也辛苦你了。”那名武将比之齐恕略显年轻,身形也要削瘦一些,但双眉若刀裁,平添了三分锐气,令人过目难忘。
“臣之本分。”徐渊上前躬身道,他只说了一句便垂目退后,显然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风惜云不以为意,望向徐渊身后一位中等身材,相貌平凡,但双目明亮异常的武将,道:“林玑,这两年我还是没有遇到箭术比你更好的人。”
林玑闻言笑眯了眼睛,“那臣依旧是殿下眼中第一的神箭手。”
“当然。”风惜云点头,然后对林玑身后一位眉目粗犷,皮肤黝黑的武将道,“包承,这两年我倒是遇上了好多个比你更黑的人。”
“嘿嘿……”包承咧嘴一笑,憨厚地露出一口白牙,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身旁一名身材极其高大魁梧,面貌颇为粗陋的武将,抬起巨大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笑啥,咱风云骑里依旧是你最黑,这‘黑炭头’的名号依旧归你。”
包承笑着不做声,倒是林玑说话了,“包承是黑炭头,你程知是黑面刹,都是我们风云骑的镇军之宝,可稀罕着呢。”
闻言,风惜云顿时扑哧一声,笑盈盈地看着程知,“林玑说得有理。”
她的话令殿中几人都笑了,而程知见大家都笑着,抬手挠了挠头,冲着林玑道:“我知道,你又在寒碜我呢,这会儿在殿下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回头再找你算账。”
他的话说完,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待笑声止了,风惜云的目光落向殿中最年轻的武将,同样的银甲穿在他身上却格外的英挺俊气,肤色白净,剑眉秀目,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久容,我这回在北州偶遇了冀州的扫雪将军,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位比你更好看的将军了。”
此话一出,殿中笑声再起,而风云骑最年轻也最英俊的将军修久容却是低着头,面泛红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姿态如闺中娇女。
丰兰息大为惊奇,如此羞涩之人如何杀敌于战场?只是目光掠过殿中几人,心头蓦然有几分恍然。坐着的与站着的,有着尊卑之分,可这殿中的气氛,却不是他熟悉的君臣相对,这倒令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偶然于一户农家借宿,夜间主人家几个外出谋生的儿子都回来了,那晚,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与亲昵他亲眼目睹,与此刻竟是如此相似。
在丰兰息怔神的片刻,风惜云已起身,走至大殿的东面,六将自然跟过去,不待她吩咐,齐恕已先人一步上前拉开帷幔,顿时露出墙上一幅数丈长宽的舆图来。
“今日召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幽王的大军不日即将到来。”风惜云站在舆图前淡淡开口道。
六将闻言,俱都眉头一皱,有的面露愤怒,有的面露鄙夷。
“殿下如何打算?”最先出声的是程知,只看他跳着的粗眉便可知他心中的怒火。
风惜云的目光依旧望着舆图,口中却道:“依程知你的意思,要如何做?”
“那幽王老是贼心不死,所以依臣之见,打!狠狠地打!彻彻底底地将他们打垮!”程知当下毫不客气地道。
风惜云回首一笑,“你们的意思呢?”
五人互望了一眼,然后齐恕开口道:“幽州的金衣骑虽号称二十万,但依臣等以往与之交战的经验来看,不足为虑,只不过……”他语气一顿,抬眸看一眼风惜云,“臣等听殿下之命,殿下要如何则如何。”
“哦?”风惜云目光再看向余下的四人。
徐渊、包承、林玑、修久容俱都点头。
“这样啊……”风惜云目中泛起一丝厉光,然后笑容浅淡如水,“那就照程知说的,我们狠狠地打。”
六将闻言眉头一挑,然后都齐齐目注他们的主君。
风惜云的目光落回舆图上,凝视片刻,道:“与山尤接边的丹城守军不变,与祈云接边的笘城守军不变……齐恕,将驻守在良城的五千风云骑调回。”
齐恕微微一愣,然后目光掠过一旁悠闲端坐的丰兰息,心头有些明白。良城乃是与雍州接边,而雍州的世子此刻却是青州的座上宾,于是他躬身领命,“臣遵令。”
风惜云的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然后落向与冀州接边的晏城,“晏城增派五千风云骑,两日后包承领兵前往。”
“是!”包承应道。
“徐渊,去将厉城的百姓暂且都转移到阳城和岐城。”风惜云再次道。
“是!”徐渊应道。
“殿下是担心厉城太小、城墙过薄,无法抵挡幽州的火炮?”一直目望舆图,沉默听着的修久容忽然道,“殿下是想在无回谷与金衣骑决战?”
风惜云回头看了眼修久容,没有说话,只是赞赏地点点头。
正在此时,殿外蓦然传来疾呼,“殿下,殿下!”
殿中,风惜云心头一跳,“进来!”
话落,殿门推开,一名内侍急奔而入,“殿下,不好了!主上他……”
殿中众人顿都面色一变,瞬间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风惜云不待那内侍说完,便已冲出大殿,余下六将面面相觑一眼,而后齐恕沉声吐出一个字,“稳!”
其余五人颔首,然后镇定地鱼贯走出大殿。
丰兰息看着空旷的大殿,轻轻叹息一声,静静地在殿中又坐了片刻,才缓缓起身离开。
风惜云跨入英寿宫时,已闻得一阵哭声,她一颗心顿直坠下沉,脚下飘浮无力,一步步走过去,宫中泣哭的人纷纷让道,终于走到了床榻前,床上的人阖目而卧,面容平静,一派安详。
“父王。”她轻轻唤一声,却不再有应答,眼前顿有重重暗影袭来,千重高山似的压得她一阵头重脚轻。
“殿下!”一旁候着的裴钰眼见她身子摇摇晃晃,赶忙上前一步扶住。
风惜云借着那一扶稳住身形,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僵冷一片,“父王……”低低唤一声,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宫中此时更是哭声大起。
“主上……呜呜呜呜……”
“主上……主上……”
风惜云无视身后的恸哭声,她握着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却再也无法令那双手变得温热,呆呆地凝视着父亲的面容,脑中蓦然想起母亲的离去与兄长的病逝……今日,最后的亲人也离去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一念至此,哀凉透骨。
“殿下。”裴钰跪在一旁擦着眼泪,“青州从此就指着您了,还请殿下节哀。”
风惜云垂首,将头缓缓抵在父亲僵冷的手掌里,闭上眼睛的瞬间,泪水滴落,浸湿了床上的锦缎,无声无息的,她久久地低头。
“呜呜呜……主上……您怎么就走了……您怎么不等等妾身……”
宫中哭声未止,宫外又传来大哭声,却是那些闻讯而来的嫔嫱们。
风惜云抬首起身,将父亲的手放入锦被中,“裴总管。”
“老奴在。”裴钰忙应着。
“父王停棺承露宫,百日后发丧。”风惜云转头望向裴钰,目中如蕴雪峰,清寒刺骨,“宫中上下你可仔细了。”
裴钰心头一凛,俯首道:“老奴遵令。”
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洒下满天红霞,青王宫内有一座以汉白玉砌成的高楼,名踏云楼,此刻于暮色绯云里望去,显得孤高凄冷。
高高的踏云楼上,风夕静静伫立,眺望远处山峦。霞光投映在她的脸上,照见一双木然的眼眸,地面上高楼拖曳着长长的倒影,衬着周围静寥,显得格外的清寂哀伤。
“你还要站多久?外面守着的那些人无不是提心吊胆,怕你一个失神,便从上面跌下来。”踏云楼下,丰兰息倚在一排汉白玉栏杆旁,抬首望着她。
风惜云垂眸看他一眼,蓦然间纵身一跃,便自那高达十数丈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底下丰兰息瞅见,心头巨跳,骂了一声:“真是疯了!”脚下施力,身子顿时跃起数丈高,半空中双臂一伸,便将坠下的人搂入怀中,只是风惜云下坠力道极大,虽接住了,可半空中毫无依仗,两人一起下坠,眼看要摔在地上了。
“我真是疯了,竟然做这种蠢事。”丰兰息喃喃道,可双臂却下意识地搂紧怀中之人,低首却看到她脸上一抹浅笑,顿时一怔。
“黑狐狸,你怕死吗?”
风惜云这一句刚刚问出,丰兰息便觉腰间一紧,下坠的力道止住,却是风惜云飞出袖中白绫,缠住了高楼的栏杆,令两人悬在了空中,离着地面还有三丈之距。
丰兰息当下放开风惜云跃回地面,“你发什么疯!”
风惜云也轻松跃下地面,然后抬首望向踏云楼,幽幽道:“跳下来的感觉就像在飞一样,很舒服的。”
闻言,丰兰息面色一变,恨声道:“下回要跳你直接去苍茫山顶。”说完了也不理她,转身便走。
“兰息公子。”
身后却传来风惜云的唤声,无比的清晰冷静。
丰兰息止步回头。
“凭你之为人,何以与我相交十年之久?又何以随我来青州?”风惜云眼眸紧紧盯住他。
丰兰息目光微动,却默然无语。
见此,风惜云唇角微勾,“为着风云骑吗?”
丰兰息微垂眼睑,依旧默然不答。
风惜云缓步走近,在离丰兰息三步远时停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我知道你的野心,所以五万风云骑以及整个青州,我都可以送给你。”
闻言,丰兰息蓦然抬眸看向她,那墨色的眸子里似乎闪过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只不过一瞬,快得令人看不清,而后他微微一笑,转过身,抬首望向苍苍暮天,半晌后才轻轻地、几不可闻地道:“这个理由无懈可击……好像没有……不正确的。”
风惜云看着他的背影,微笑。
这一刻,两人都感到一股无力,分外疲倦。
“三日之后是我的继位大典,幽王的大军会在十天后抵达,而一月内,我会击退金衣骑,一月后……”风惜云抬首,看着满天殷红如血的残阳,“一月后,我会诏告天下,青州与雍州缔结盟约,誓同一体。”
她的话说完,踏云楼前一片沉寂,如同古井幽潭。
许久,她转身离去,身后丰兰息却蓦然道:“为什么?”
她脚下一顿,却并未回首,沉默片刻后才答:“你想要,便给你,如此而已。”
话落再次抬步离去,可走不到丈远,身后再次响起丰兰息的唤声,“惜云公主。”
她停步,依旧没有回头。
“金衣骑将至,开战在即,皇朝决不会袖手旁观,争天骑定是虎视眈眈地候于一旁,若雍州此时也趁机窥图青州,到时你三面受敌,风云骑虽雄武,却也只得败亡一途。”丰兰息看着身前的纤长背影,一步一步走近,声音冷静得近乎于冷酷,“你也不过是以风云骑为饵,换我承诺不对青州出兵,让你无后顾之忧,可全力以赴与幽王一战。”话落,他已走至风惜云身后,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却看到一张平淡无绪的面孔,顿时心头又冷又痛,忍不住连连冷笑,“你一贯嘲笑我满腹心机,看不惯我事事谋算,可此刻的你,与我又有何分别?”
眼前的丰兰息褪去了雍雅从容,冷厉而尖锐,风惜云眼波微动,但她随即便敛起神色,默然片刻,才抬手拨开肩膀上丰兰息的手,道:“兰息公子,在这个天地间,在这个位置上,有谁是纯净无垢的?”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抬首,晚霞已淡,天幕渐暗,黑夜即要来临,“白风夕,只存于江湖间。你此刻面对的是青州的风惜云。”说完她掉头而去。
身后,丰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紧握成拳,心头沉闷异常。明明已得承诺,青州与风云骑唾手可得,却为何无欢喜之情?良久后,他长叹一口气,也转身回了青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