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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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 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 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