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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 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 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 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 脚步一错, 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 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 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