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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赵过、秦禾、董国丈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赵意如的出使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到狄阿鸟心里。
之前,他没有把国家的敌人和自己的敌人区分过。
但是今天,他突然被这个问题惊吓到,心里像发了一芽幼苗。
如果说他牺牲自己的亲人为了国家,那他就不知道东夏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了,但真要说不舍得亲情,为了维护大夏律,他都把自己的儿子扔到长月为质。冲突和矛盾在他内心中往来交织,往日无论是何情况,都能够迅速找出对错的他,今天突然发现自己也有界定不了的黑和白。他竟然无心去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好像自己分不出对和错就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好……
历朝历代,为了江山社稷,牺牲子女亲族性命的君王比比皆是,他竟然理解不了这些人出于什么心理。
有的皇帝送别子女和亲族,哭得泪流满面,难道真的都是心甘情愿,心如钢铁?
隐隐约约,他竟强烈地认为,这是臣下们逼出来的。
出于内心的担心,避免下臣逼君,他才早早地扔出一句话:胆敢来劝他送王妹平兵戈的,他会先杀赵意如,再杀此人。
扔出去这句话,不代表他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心里的想法是:你们不要来逼我。
秦禾为了取悦他,哄他,一会送汤,一会儿送茶点。
如果来灵武的不是她,而是嗒嗒儿虎的母亲李芷,或许狄阿鸟会问她:我有错么?然后李芷会开导他几句,帮他找出令他平衡的义理。但是面前是秦禾,一想到问她也白问,就没心问的,正是因为憋在心里,他的表情总是让人感到恐怖,表情狰狞,脸色铁青,一双眼睛迸射出凶狠的光芒。
吃完饭,有军报送来,凯歌高奏。
牛六斤鼓吹说一支约三千人的陈国军队向他投降,是开仗一来,第一支这么大的建制整成建制投降,是打开局面的征兆。他也只是扔在一旁,不说褒奖。
因为他把军报留中,军报没有返回大本营,大本营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成一件喜事,也就没有人贺喜。大本营那边,也忙着陷入讨论,这场讨论没有人敢拿在桌面上,但还是会私下进行,毕竟赵意如带回来的消息,对他们,对东夏,对东夏的大王,都是可供选择的一个选择。
赵过也在头疼。
从情感上来说,他会毫不犹豫站在狄阿鸟一边,更不要说他娶了狄阿田,是狄氏的姑爷,别人觉得王妹就是王妹,狄阿雪却也是他亲戚,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局面会是怎么一个模样,如果局面加剧恶化,众人还会倾向于劝说狄阿鸟同意,谁让赵意如提出来了呢,没错,东夏刚烈的人不少,主辱臣死必定有人,但问题是,臣死也没办法的时候,那只能劝大王一起受辱了。
他也没有再下军营,呆在大本营里,侧耳听听,参士们忙着手头的事情,偶发议论,却多是说:“大王气坏了。土扈特人真会激将,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王妹婚姻顺利,大王也不会这么激动。”
这倒是实话,狄阿雪婚姻若是顺利,不像丑闻一样,弄得漠北的人都知道,现在也就没有这一出。
关键还是怎么将敌人打败。
赵过又推演了一番,还是没有太好的办法,他还是坚持早点调集精锐上来御敌,如果敌人过了王河,以绝对优势将灵武围了,群龙无首,无以解围,哪怕战胜,也可能会是战败。但问题是狄阿鸟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他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是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呢?不对,看他白天的镇定,一定是别有打算。
过去问问他?
走出来,院子里别着两个灯笼,插着一排一排的火把,亮如白昼。
赵意如在火把下站着,就等他出现,一见他出来,连忙走了过来,行礼说:“将军。”
狄阿鸟从来没有对臣下发那么大火。
正因为他没有,这次针对赵意如,赵过反倒担心赵意如受不了,毕竟此人萌发死志出使,回来之后却因为有辱使命,还要面临责罚,因而叹气:“他们没把你关起来,等大王气消呀?”
赵意如有点不自在地说:“是世子把我放出来的。”
赵过想了一下,说:“出使到这个结果,我也有责任,错也有我的,你走的时候,咱们并没有商量到了敌人那里怎么办。但这也不怪大王,你应该明白,大王他在意亲情,也在意将士的性命。你带回来这样一个结果,你让他怎么办好呢?他是一个不会与敌人妥协的人,这个从他起兵时,我就已经知道,他肯定不会牺牲王妹来打赢战争,而一旦他拒绝呢。你想过没有?这世上的人那么多,会怎么看他?是不是都说因为他疼爱王妹,所以不顾将士的性命?你把他推到什么境地去了?我要是你,便是土扈特人再无礼,回来我也不说,等打赢了再告诉他。”
赵意如说:“这也是一个退兵的办法呀,回来我能隐瞒不说么?这不是欺君么?”
赵过无奈,轻声说:“关键在于你不会出使。”
他突然想到什么,低声说:“你去后院请罪,他是大王,总会原谅你。你就趁机向他请教怎么出使,表现你知道耻辱,将来变智慧。”
赵意如带着征询问道:“知耻后勇?”
赵过点了点头,说:“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读的书少,一说话就忘词。然后呢,他原谅你,你再去立功,反倒是君明臣也明。”
他的君明臣也明,又佐证了他老忘词,用错词,还不是“君臣佳话”的意思?
赵意如倒不敢真的认为他读书少,连忙扎下去称谢,而自己一转身,就往后院走去,到过后院当中的亭子,也不管院子里是否有人,一掀袍子跪下,大声喊道:“罪臣赵意如知道错了,特来向王上请罪。”
秦禾正在给狄阿鸟揉肩膀,一边揉一边捶,怪狄阿鸟肉硬,自己捏得手筋疼,一听就问:“不是把他关起来了吗?谁放出来的?”
她开始生气,问:“谁这么大胆,这你还没吭声,就把他放出来了?”
狄阿鸟叹气说:“还能是谁?不是阿过就是李虎,最有可能是别人告诉李虎怎么做,李虎去做的。”他反过来看着秦禾,一把逮上秦禾,让秦禾坐自己腿上,问:“请罪。请罪。他知道自己罪在哪?他不就是怕孤小心眼,不放过他,跑来烦孤,非让孤说一声原谅你了,心里才踏实。”
别人送来一只兔子,嗒嗒儿虎正在和铁牛儿逗兔子玩。
狄阿瓜进来告诉他院里跪个轻罪的,他就不玩了,站起来往外跑,穿过廊下望跪在庭院的赵意如一眼,敲敲阿爸的门,推门进去,见秦禾阿妈还在阿爸腿上坐着,自个反倒脸一红,嗡里嗡气地说:“院子里跪个请罪的,阿爸。怎么办?乱棍打走吧。”
狄阿鸟一摆手,不耐烦地嚷着:“不理他。让他知道是在自讨没趣,他就回去了。”
嗒嗒儿虎正要回去。
狄阿鸟喊住他,冷笑着问他:“阿虎。阿爸抓的人,你都放呀。”
这话问得阴森森的,不是他亲儿子,只怕人家要酥软半天。
嗒嗒儿虎却不怕,扭过头,笑眯眯地说:“阿爸。是我抓的。我让人把他抓走的。”
当时好像是嗒嗒儿虎说把他押走的。
狄阿鸟这又说:“得罪阿爸的人,阿爸不吭声,你想放就放么?”
嗒嗒儿虎抱拳道:“启禀父王。儿臣不敢。”
狄阿鸟森然道:“你是儿,还不是臣。干都干了,你还说你不敢?”
嗒嗒儿虎没吭声,把头低了下去。狄阿鸟让秦禾起身,叫嗒嗒儿虎关上门,让他到跟前了,这才说:“李虎你记住。阿爸可以心软,因为阿爸强大,东夏是阿爸打下来的,阿爸说一不二,不怕一两个人翻跟头,他们起不了风浪,你能心软吗?”他两只眼睛眯缝着,嘴角勾着,秦禾打一旁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凶狠奸诈,还一副教训人的模样,挺滑稽,不自觉打鼻孔里哼哼。
狄阿鸟问:“是谁让你放他的?你姑父?”
嗒嗒儿虎摇了摇头。
狄阿鸟引诱说:“孤不会惩罚他,就是想知道是谁,然后问一问他是怎么告诉你的?”
嗒嗒儿虎无奈说:“是孩儿听到大本营的阿叔们说,说他赵意如冒着生命危险出使敌国,回来就被抓起来,不知道怎么惹恼大王了,大王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孩儿一想,要是把他放了,那不是说明阿爸是假生气吗?”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你做得对。阿爸怕你心太软。你长大的时候,与乃父一起出生入死的将领肯定都已经能呼风唤雨了,他们知道你从小性格刚硬,心狠手辣,他们就会敬畏你,不敢轻易得罪你,而如果他们老看到你心软的一面,将来就不畏惧你。虽然你还小,但性格要从小养成。你可以对同龄人豁达大度,他们手里没有权力呀,对你产生不了影响,但对阿爸身边的人,不要想着善良,要敢于揭发他们的错误,他们在你面前就会收敛。”
秦禾慢慢靠近过来,小声说:“这样不对吧。我父皇都是在教他儿子尊重大臣,收买人心。”
狄阿鸟毫不留情地跟嗒嗒儿虎说:“那是他阿爸不懂。家里必须要有人镇得住宵小。你小孩,你收买人你怎么收买?用什么收买?阿爸要处罚个人,你放跑了,这就是收买?你放跑,你真有能力放跑的?人家反过来还是不感激你,认为是你阿爸私下让你做的,对不对?将来阿爸老了,你要出来保护家族的,人家不怕你,逼着你让蜜蜂去和亲怎么办?蜜蜂是你亲阿妹,你舍得吗?”
嗒嗒儿虎连忙说:“不舍得。”
狄阿鸟温和地说:“所以阿爸可以做的事,你不一定能去做,因为阿爸压制得住,而你未必。”他给嗒嗒儿虎说:“把赵意如给叫进来吧。”
不大工夫,赵意如被狄嗒嗒儿虎叫了进来,一到就急于请罪。
狄阿鸟摆了摆手说:“知道有罪就好。你必须有罪。你要是没罪,孤的王妹怎么办?你不但要给孤认罪。你还要告诉别人你有罪在哪儿?是你出使没经验,是你骨头软。听清楚啦?不管你是不是真认为自己有罪,孤给你一个机会,你再出使敌营,带去孤的手书,挺直身子,站在他们汗帐里,可着胆量告诉他们:前头让你出使是对他们土扈特人客气,也是在先礼后兵,结果他们不识抬举,现在让他们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陈国已经奄奄一息,等孤王歼灭陈国的军队,不再一口气进军陈都,反过来率众数十万移师北上,截断拓跋山口,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赵意如“啊”了一声。
狄阿鸟阴恻恻地说:“你不敢了?”
赵意如一咬牙,说:“臣有何不敢?”
狄阿鸟笑了笑,说:“回去准备准备吧。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