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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大魏迁都洛阳,这里几乎已经完全恢复了晋朝时的繁华景象,却比从前门阀士族的虚华浮夸更欣欣向荣。很多农户,都会把自家出产的桑麻拿到集市上,换回些别家的粟米果蔬。也有不少远走西域的商队,会带回些新奇有趣的玩意。甚至有商贾把南朝的特产,千里迢迢运送到洛阳来贩卖。
洛阳当地出产的东西,大多价格便宜,而外来的东西,却普遍比较昂贵。倒不是外来的东西就一定好,只是商队在路上的开销极大,要防山匪,走官道时偶尔也会遇到层层盘剥,运输的费用,反倒占了一大半。
可是就在最近一个月内,洛阳城内出现了不少叫卖银鱼的商贩。这种银鱼是南方湖泊里出产的,渔家从水里捞上来以后,先用盐腌渍后放在太阳下暴晒,做成方便保存的鱼干,再拿出来贩卖。洛阳城里的银鱼,起先价格还算公道,可后来卖家越来越多,价格就一路下跌,到最夸张的时候,一小捧粟米就能换回一大袋银鱼,足够三口之家吃上二十来天。
冯妙暗自留意了几次,觉得蹊跷,便派了几个小太监出去,扮成要买银鱼的普通百姓,跟贩卖银鱼的人攀谈。
小太监去了几次,便带回话来:“回禀昭仪娘娘,那些贩卖银鱼的人,大多是跟着运送货物的商队一起来的。有些是普通的渔民,还有些是惯常低买高卖的商人,都急着把手里的银鱼卖出去。”
冯妙听了越发觉得奇怪,银鱼这种东西十分常见,只要撒下渔网去捞,一年四季随时都能捞到,常见到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囤积。可这种东西也很少会泛滥成灾,因为要一点点反复晒干,寻常农户家里一时做不出太多。她不由得问道:“远路辛苦,价格又压得极低,天底下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小太监低头答话:“我听这些人说,银鱼这种东西,原本没有多少人买,只是河里、湖里数量太多,渔网撒下去,经常会带上不少来,放回去太过可惜,就干脆晒干了拿出来卖。大概半年前开始,不知道什么缘故,银鱼的价格暴涨,市面上供不应求。再后来,南朝官府竟然出了告示,要求每家每户都要定期上交一定数量的银鱼,交不出来的,就要打一顿板子扔进牢里去。那些种米种麻的人家,只能继续出高价去向打渔的人家买。”
冯妙皱紧了眉头,仔细听着小太监的话。
“渔家日夜不停地下水捕捞,从前捞上一整网银鱼,只会觉得手气不好,那时候却完全相反,即使网住了原本值钱的大鱼,也会随手丢回去,只留下银鱼。原本在湖边靠修船、补网为生的人家,也都纷纷去捕捞银鱼,就好像那网里活蹦乱跳的,都是一个个银锭子似的。”小太监说得活灵活现,“突然有一天,所有捕上来的银鱼,官府都不要了,这么一来,市面上银鱼价格也跟着一跌再跌。这些渔民没有办法,只能求着这些商队,把银鱼带来洛阳贩卖。”
冯妙从手边的陶罐里抓了小银锭子出来,赏了那几个小太监,叫他们下去,心里却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件事。她相信,越是重大的秘密,就越会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里,银鱼的价格先涨得那么疯狂,又突然跌得那么离奇,背后一定有什么隐秘。
晚膳过后,元宏只带着贴身的玄衣卫离宫,去了李冲的府邸。李夫人辗转给他送口信来,说想到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值得试一试。李夫人从不会夸口自己的医术,她说值得试试的方法,一定已经很有把握。
冯妙一个人在澄阳宫里,把没有看完的奏表,继续拿出来慢慢翻看。可她心里想着元宏那边的情形,总是定不下心来,平常只要小半个时辰就能看完的奏表,这天竟然看了两个多时辰。
她把最后一本奏表合拢,叫内官进来拿出去,想着但愿李冲大人请来的人,能够治好元宏的病,就算治不好,能帮他减少些痛苦也是好的。
病……?!冯妙忽然心头一紧,在南朝的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快,那时她精神不济,好多事情后来都记不得了,可她猛然想起,萧鸾一直也在生病吃药,所用的药引正是银鱼。前前后后的线索联系起来,她隐约想明白了事情的真正原因。
殿门外传来内监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朱漆大门缓缓打开,元宏裹着银丝锦缎大氅,从门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些夜里的雾气,人却看起来心情很好。
冯妙快步跑过去,直扑进他怀里,急急地说:“皇上,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元宏张开双臂,把她紧紧裹在怀中,几乎跟她同时开口:“妙儿,朕有话要跟你说……”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些喜色,在他天长日久控制刻意控制情绪的习惯下,那喜色淡淡的,却直透进眼眸最深处去。
“那皇上先说吧。”冯妙踮起脚尖,替他解开身上的大氅,又拿过早已算着时间准备好的茶水,递进他手中。
在澄阳宫伺候的内监,早已经熟悉这对帝后的习惯,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合拢了殿门。元宏喝了口茶,才慢慢地说:“李冲请来的那位夫人今天对朕说,她可以重新配一副药方,替朕压住毒性的传播,再配合针灸,可以慢慢减少发病的次数,并且发病时也不会那么痛苦。除了不能像从前一样畅快地骑马射猎之外,她有七、八分的把握,能够让朕的身体与正常人无异!”
冯妙惊喜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从前用的药都是在尽量帮助元宏排清余毒,可是这种毒性已经渗透进了他的血脉和脏腑,每次清毒稍稍见些效果,五脏六腑便跟着衰弱下去,可要是增加强健血脉的药物,毒性也会传播得更加快。看来这位神秘的医者,知道这毒没有可能完全清除,便干脆换了一种截然相反的思路,用药方和针灸,让元宏的气血和脏腑都进入类似熟睡的状态,连带着让那毒性也不再扩散。
“今天已经试了一次,效果很好,回来时朕还骑了马,虽然不能跑得太快,可是已经比从前好得多了。”元宏捧住她的面庞,“妙儿,只要诚心祈求、绝不放弃,一切难题都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朕依然可以有很多时间陪着你,看怀儿慢慢长大。”
冯妙定定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眉眼,轻声重复:“是,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她只觉得这一刻如梦似幻,连听来的话都那么不真实。元宏只是不能做太过激烈的事情而已,比起生离死别,这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她抬起一只手放到唇边,对着手背重重地咬下去,疼得发出一声轻呼,这才眉开眼笑地说:“不是梦……真的不是梦,但是这比我做过的任何一个梦都要好……”
元宏看见她傻乎乎的样子,好气又好笑地拉住她,揉着她手背上的牙印问:“你刚刚有什么事要跟朕说?”
冯妙这才想起,自己要说的那件事也很重要,赶忙把这些天洛阳城中有人贩卖银鱼的事讲给他听。元宏认真听着,一时却不明白她究竟要说什么,他知道冯妙这样郑重其事地拿出来说,一定是已经想通了背后的关窍。
“皇上,我在南朝时去过萧鸾的府邸,也进过他在宫中的住处,”冯妙一点点地解释给他听,“萧鸾也有肺热咳喘的毛病,但他不愿相信宫中的御医,却宁愿相信厌生之术,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银鱼做药引。这些细节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从前并没跟皇上提起过。”
元宏双眼突然一亮,他已经明白了冯妙的话中所指:“那些人说银鱼的价格突然暴涨,官府又要求每家每户都要上交银鱼,想必是萧鸾病得更重了,需要的数量比从前更大。而后来银鱼的价格突然下跌,则是因为萧鸾不再需要药引了。这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萧鸾的病突然好了,要么是萧鸾已经弥留甚至……病逝了。”
两人心里都清楚,前一种可能性很小,咳喘症很难治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冯妙的病症都毫无起色。
元宏比冯妙想得更加深远,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沉声说:“如果萧鸾病重,正是南征的最好时机。但是萧氏那几个后起之秀,个个都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说不定他们已经封锁了南朝内宫,打算秘不发丧,再看准机会龙袍加身。如果让南朝有足够的时间换一个新皇帝来,南征就会变得异常艰难。所以……眼下正是南征的最好时机,并且一定要快!”
冯妙轻轻点头,元宏坦荡磊落,已经履行了他的诺言,并没有派人去刺杀萧鸾,或是用别的方法置他于死地。眼下的情形,正是上天送来的最好机会,她私心里也希望,元宏能够实现他毕生的理想,跨过长江,统一南北。
只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以元宏现在的身体状况,自然没有办法御驾亲征,南下的大军该由何人统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