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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慧空的话,忍冬先紧张起来:“不会是新皇后找到这里来发威吧?”她有几分怕了,却还是摆出一副要把冯妙护在身后的架势。
冯妙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她说:“没事的,去看看就知道了,这里还有皇上留下的羽林侍卫,她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两人一起走到前殿侧面,冯妙一手仍旧握着忍冬的手,另一手掀开帘子一角向外看去。手上传来濡湿的汗意,忍冬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得罪了新立的皇后,有些害怕也是难免的。
冯妙回身低声安慰:“不是皇后,是高贵人,看样子只是来烧香的。”忍冬拍了拍胸口,也跟着探头往外看去,凑到冯妙耳边小声嘀咕:“原来是她啊,她也进到贵人了?典礼那天还见着她带着二皇子呢,怎么今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好像都哭肿了……”
青岩寺正殿内,高照容正叫婢女取了整匹的素色布绢来,交到慧空手上:“师太,先用这些,替恪儿在佛前燃一盏长明灯,恪儿年纪小,我怕布施金银之物他承受不起,反倒折了福分。”
慧空叫身边的姑子把布绢接过来,低头合掌说道:“小皇子有诸天神佛庇佑,一定能够逢凶化吉、安然渡厄,娘娘不用太过担心。”
高照容眼角垂泪,低声说:“承师太吉言,只要恪儿的眼睛能好起来,要我怎样都行,哪怕取了我的眼睛给恪儿,我也心甘情愿。”她的声音原本就柔婉如莺啼,此时说得哀哀切切,几乎听得人肝肠寸断。
从帘子一角看过去,她的头发仍旧梳成一个整齐的望仙髻,可鬓边髻上,连一点带金翠色的饰物也没有,脸上未施脂粉,肤色苍白如蒙蒙亮时的天际一般。一双眼睛红肿无神,全不见了上祀节宫宴时的顾盼生辉。
“那一晚,恪儿说眼睛疼,我还只当他偷懒不想读书,谁知道第二天,他就看不清东西,两只眼睛又疼又涩,连哭都哭不出来。”高照容的眼泪像碎珠子一样纷纷落下,一个皇子要是双目失明,那便形同废人,别说继承皇位,就是封王也不能,即使有生母疼爱,在宫中也免不了饱尝人情冷漠。
高照容几乎失声痛哭起来:“我真是世上最坏的母亲,要是我能早点请御医来,恪儿的眼睛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慧空陪着小心安慰了几句,她的哭声才渐渐止歇。
冯妙无声地叹息,她自己也有过未能出生的孩子,完全能理解为人父母者的心情,如果上天允许,她甘愿拿自己的命去换回孩子的命。因为上次指使嬷嬷挑唆冯清的事,她心里对高照容很有些介怀。可孩子毕竟无辜,要是小小年纪就双目失明,这漫长的一辈子可怎么过呢?更何况,恪儿这孩子一向跟冯妙亲近,才几个月大,就舞着小手要她抱,这么一想,她心里的怜惜就更强烈了。
帘子外侧,高照容又虔诚地在佛前拜了三拜,这才转身离去。冯妙转头对忍冬说:“你去外面车辇那里,跟高贵人说,我有几件礼物要送给恪儿,请高贵人纡尊过来一趟。”
“于……于什么?”忍冬在人前的机灵劲,到了冯妙这里就半点也不剩了。
冯妙摇着头用手指在她额头上一点:“请高贵人来一趟我的禅房。”
忍冬小步跑着去了没多久,高照容便只带着一名婢女转来了后山。一见冯妙的面,她先带了几分怯意:“冯姐姐,上回的嬷嬷……”
冯妙留神看她的表情,要是她坦然无所谓,那便说明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错处,刚才在前殿说的话,自然也就是违心的。高照容眼神闪烁,不敢与冯妙对视,全然不像一个从二品夫人在面对离宫修行的妃子,脸上带着很明显的愧意。
“宫里那么多御医,一定治得好二皇子的眼疾,贵人不必太担心了。”冯妙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向她见礼,柔声劝慰她。
话一出口,又招出高照容的眼泪来,她带着三分委屈无奈说:“宫中那么多御医,可能留住姐姐那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她缓缓摇头,语气里全是悔愧自责:“我起先并没在意,只当小孩子用脏手揉了眼睛,过几天便好了。直到御医说,恪儿的眼睛可能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害怕了。御医开了方子,还配了药水送来,可我根本就不敢用在恪儿身上,好好的眼睛也能叫他们诊治得双目失明,眼下有这样的好机会,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冯妙看着不忍,却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虚应道:“贵人多心了,御医定会尽心诊治的。”
高照容抬起盈盈泪眼,对冯妙说:“当初能生下恪儿,已经是意外之喜,我不该再有别人的念头。可这些年,皇上不喜欢太子,却偏疼恪儿,每次宫宴上,总有人别有用心地说,恪儿这孩子生得最像他的父皇,命格尊贵无边。我被人说得昏了头了……可我只有恪儿这一个孩子,希望他出人头地也是人之常情啊……”
冯妙抚着她的背:“你的孩子,总归还好好的在你身边。其他的得到再多,也比不过孩子健康无事。“
高照容低声啜泣:“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我宁愿从来没有生过那些别的心思,带着恪儿好好地在广渠殿度日。皇上偶尔来看他,陪他读一段书、用一顿晚膳,他就会很开心……”
冯妙摇头叹气,人总要尝过失去的痛苦,才能学会珍惜眼下。她把手压在高照容的手背上,声音平缓地说:“小孩子的眼睛娇嫩,恪儿多半是在看手铸金人时被火光刺伤了,用新鲜的人乳清洗小儿的眼睛,能止疼消肿,不妨试试。人乳这东西,就算治不好病,起码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高照容止住哭声,惊诧地看着冯妙,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浮上一层惊喜:“是,是,宫里找个奶娘并不难,能让恪儿少挨些疼也好。”她拉住冯妙的衣袖,声音又哽咽起来:“冯姐姐,我做过那样的错事,你还肯救恪儿,我……我……”
冯妙并不要她的感激,反手压一下她的手背说:“恪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要逼着他去争抢,他这一生会快乐许多。”
知道了这个法子,高照容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试试,匆匆地向冯妙道了谢便下山去了。
跟高照容说了半晌话,冯妙这会儿松懈下来,便觉得腰上有些酸胀难受。忍冬取了热水来帮她敷着,用手掌侧面一下下揉着她腰上受过旧伤的地方。
冯妙俯身趴在床榻上,有些昏昏欲睡,觉得手上的力道忽然停了,转头来看,忍冬正瞪着眼睛侧头看过来。冯妙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忍不住往铜镜里面照去,却听见忍冬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娘子,您这个月的月信,还没有来吧?”
她心头一阵狂跳,的确是迟了十来天了,可她身子一向不好,既畏冷又怕热,信期也时常不准,也许就只是晚了十来天而已。
这边忍冬却已经手忙脚乱地把冯妙拉起来,用软枕给她垫在腰后:“那可不能随便在腰上揉了,会伤胎的。冷的东西也不能吃了,今晚原本准备了红线菜,这下不能做了,我白洗了一下午。”
冯妙哑然失笑:“哪里就那么严重,说不定只是最近太累了,过些天月信就到了。”
“不会的,李夫人的方子都很灵验的。要是过几天月信真的到了……”忍冬双手叉着腰,神情严肃地想了又想,咬牙说,“那就请皇上再加把劲儿。”
冯妙忍不住“哧”一声笑出来,伸手去捏她的脸:“你这张嘴是越来越野了,等以后回宫去了,找个最凶的老嬷嬷,好好教教你。”
这之后的三、四天,忍冬什么也不准冯妙做,只让她躺着休息。才刚用过午饭,忍冬又赶着去做晚饭。腰上仍旧闷闷地酸疼,冯妙提起笔来,在床头的绢画上描了一只开口多子的石榴。
虽说一再告诉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日后失望,可她还是忍不住盼望,如果忍冬说的是真的,该有多好。这一次她可以第一个告诉拓跋宏,他要做父亲了,有了孩子的夫妻才终于完整了。
绢画上的墨迹还没干透,远远看去,石榴上像蒙着一层水光一样。屋外传来一阵极轻的敲门声,有柔婉的女声问:“冯姐姐,你在不在?”
冯妙拉开门,见高照容穿着素色衣衫站在门外,没等冯妙开口就先说道:“我没让慧空师太惊动姐姐,就带着恪儿找来了,姐姐可别怪我。”她的神色依然憔悴,可双眼之中却已经重新填进了神采,她把一个穿着锦袍的男童揽在身前,柔声说:“恪儿乖,去给你的冯母妃磕个头吧。”
冯妙赶忙抬手阻拦:“二皇子身份矜贵,我这个废弃出宫的人,可当不起这一声母妃。”
说话间,拓跋恪已经俯身拜了下去,小小的孩童最懂得看人眼色,知道什么人对他好,看见冯妙伸手来扶他,两只白藕似的手臂一张,整个人就扑进了冯妙怀中,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母妃!”
冯妙就势把恪儿抱在怀中,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好些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