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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委托人就是上回在拘留所见到的章秀雯的丈夫,叫庄敏强,因为涉黑,一逮到就被严加看管了起来,黎絮跑了拘留所几趟,甚至检察院也去了,但就是见不到人。
律所的老前辈说上头有交代,差不多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人嘛,早就被转移了。
但是黎絮收了委托人预付的代理费,责任心驱使,不想就这么草草甩手,决定在国庆长假跑一趟委托人老家。
正好姜近初没有回家的打算,就毛遂自荐当小跟班随行。
这是一路往北,这个城市没有机场,他们两个在省会城市下了飞机,又坐了两个小时半的动车,换乘了三趟大巴,折腾了几番,走了不少冤枉路,才如愿以偿地到达山脚下。
沿途的山川树木远没有南方深秀,但是苍劲巍峨,树冠如云,是许多吟咏志节的诗词里重复出现的物象。
山路边悬崖下有一条奔腾的溪流,空山,繁树,人语,溪音,鸟啁,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姜近初擅长苦中作乐,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讲手机举远了些,让黎絮也入了镜。
“老师,看我这里!”她冲着镜头咬了下唇在笑。
黎絮毫无防备,那一朵纸折的百合花还被放在眼前端详,转过脸来时,有点少年人的懵懂天真神态。
他闻花的姿态和茫然的神情被镜头“咔嚓”一声记录下来。
姜近初一看,笑的更欢了:“老师你这样的表情有点萌啊!哈哈哈,艾码真是可爱!”
黎絮上课被学生们拍的多了去,早已经练就了宠辱不惊的淡定,只将那朵花随手放到旅行箱上,起身走到路边去拦车。
手机界面显示设置壁纸成功,姜近初见他背对着自己,就举起手机,拍了一张他的背影。
自然光充足,浓翠山色和湛蓝天空都不需要加滤镜。
他的背影是最素净的构图元素,添在她心头上,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生命里的这些年华,因他的到来而鲜活。
她大胆而不计后果地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希望他回过头来,看到自己在追寻他的脚步,但同时也害怕他回过头来,看见自己的落魄潦倒。
小时候看爷爷的旧戏文话本子,嚼了半天也理解不透为什么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1被一遍遍的传唱,但是等到懵懵懂懂感知到的时候,心尖一点悬露,落下的却分明是“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2
她第一眼看见黎絮,就感受到了那滴露水的沁凉。
一辆载满柚子的小货车从下坡吃力地爬上来,司机擦了擦滴到眼里的汗水,恍惚间看到那被烈日暴晒的水泥路上站了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
他按了按喇叭,探出头问:“兄弟,迷路了吗,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司机大叔是个健谈的人,一路和黎絮扯话,从农忙说到银行,从凶杀案说到风流事,用词时而时髦,时而粗俗,各种灵活适用,愣是把坐在后排小座上的姜近初听得面红耳赤,不得不戴起了耳机。
黎絮的手指搭在西裤上,问他:“这庄家村里有没有一个叫庄敏强的男人?”
司机“嗨”了一声,道:“这小子啊,从小就不爱说话,后来去城里打工,不知怎么的就发财了,这些年都不大回来的。”
黎絮又道:“那他家中还有人吗?”
“一个老娘,”司机叼着烟:“半个月前刚死的,他回来出殡,听说当晚就被逮了!好家伙,五辆警车呢!呜哇呜哇地闪着灯开进村子里来,还下来几个提着枪的武警,将他们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听说强子被押出来的时候头上还套着黑布兜呢!真跟电视剧演的一样!哎,小兄弟,你说,我们只知道他在外面赚大钱,哪想到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会做违法犯罪的事情啊!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钱这种东西啊,够花就好了,像我,这两年靠着柚子盖了房子,买了车……嘿嘿,你们城里人可能看不大起我们这点小钱,但是我们过得滋润啊!这也是你们羡慕不来的吧?”
黎絮含笑点点头:“庄敏强有什么兄弟姐妹吗?”
“有啊!在村里当干部呢,以前是村口小学的老师,后来那小学被撤并了,他弟就跟着老婆在大队里当起了干部,夫妻搭档嘛,当年修这条路就刮了不少油水呢……”
“他弟弟叫什么名字?”黎絮滑动着手机上拍照保存的委托人资料。
“庄敏睿!那小子,可不得了,是当年我们村唯一一个师范中专毕业的高材生!”司机大叔一拍方向盘,兴高采烈地回答了,“你们是城里来的吧,来找他弟吗?”
庄家村的村口有一棵参天古枫,盛夏里枫叶碧绿,为树底下一个小小的土地庙遮风挡雨。
姜近初看见那土地庙前摆着新贡品,小辣椒串似的灯笼挂满了一米宽的屋檐。
“最近是什么祭祀的节日吗?”
司机说:“哦,那个呀,前些日子那老太太送去火化回来的路上,经过土地庙都要让子女去挂灯笼的,免得夜里老太太的魂儿回来找不着路。”
这个说法怪瘆人的,但是司机却习以为常,指着一处山丘给他们说:“喏,今天那庄敏睿也回来扫墓了,你们顺着这条路上去,就是沿着梨树一直走,树下有小道的,就能到他们家祖坟那里了,现在他们家没人在,你进也进不去,我就自作主张给你直接带到这里了,不会怪我吧?”
黎絮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中华烟给他:“多谢这位大哥。”
司机接过烟,一口大黄牙都笑咧了,冲他们摆摆手,随手撕下包装往地上一扔,点上火,叼着烟走了。
姜近初等那司机走远了,才问道:“你不是不抽烟啊吗?怎么随身带着烟?”
黎絮伸手提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总有人要抽的,有备无患。”
国庆长假里,日头还是很毒辣,姜近初被留在山下看行李,黎絮自己一个人上了山。
她坐在行李箱上,棒球帽被摘下来,捏在手里当扇子扇风。
道路两旁也长着柚子树,青黄色的果子垂下来,树叶间有一种类似柠檬的气味,但是仔细闻起来,就会发现它比比柠檬更酸涩一点。
水泥路上,一群蚂蚁正打算横穿,一个接一个地,从离她三五米远的土洞穴里倾巢出动,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不料行军途中,一只米白色的田园犬撒着欢从路那头跑过来,堪堪在蚂蚁队伍前刹住脚步。
田园犬仰头嗷呜了一声,摇着尾巴原地转了个圈,忽然前肢放低,两个黑色的鼻孔搭在爪子前,恶作剧也似地喷了一口气。
蚂蚁队伍被这无妄之灾吹的七零八落,但是又很快有后续成员接替补上漏洞,不过眨眼功夫,又恢复了秩序井然的模样。
姜近初的手机信号不好,这个小视频传了好久才成功。
俞尧看完后回复了一串省略号。
“你是不是有毒,拍一只狗和蚂蚁给我看?”
“不是你让我展示展示乡野风光吗?”
俞尧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想不到你上辈子的直男审美居然影响到了现在!”
姜近初拨了电话过去:“我们来参观人家上坟,怎么样,比你那边开不完的会议和做不完的报告有趣多了吧?”
俞尧“哧哧”笑了两声:“我宁愿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听一个月又臭又长的学术报告,我也不要跟你下乡插队。”
姜近初满不在乎,她举着手机转过头去,看见山上小道已经走下来几个人,其中就有黎絮的身影。
“哎哎,下一场开始了,我要进去了,晚上和你聊啊宝贝,拜拜!”挂点之前还对着话筒亲了一口,做派十足。
走在队伍前的是一个穿着果绿色套裙的中年女人,留着齐耳的棕黄色卷发,耳环大的吓人。
她手腕上挎着一个水果篮子,一边走一边抱怨自己那被树枝勾破的黑丝袜。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拿着一把玩具剑跟在她身后,上蹿下跳,cosplay孙悟空,嘴里喊着“妖怪哪里跑!”结果把自己身后跟着的爷爷捅了一下,被老人家举起拐杖吓唬了几句。
走在最后面的是黎絮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姜近初站起身来,看着他们。
最前面的女人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继而又用傲慢的眼神打量了她几眼,撩着自己耳边的碎发,路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把坡跟凉拖踩的直响。
那举剑的孩子倒是见到生人会收敛,只用好奇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姜近初,就被去而复返的母亲拧着耳朵拽走了。
老人拄着拐杖,背着手驮着背,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老师……”姜近初对走近的黎絮开口喊道。
交谈的两人暂时停止对话,黎絮向庄敏睿介绍道:“希望待会儿庄先生能够提供尽可能多的真实的信息给我们,这位小姐姓姜,是我的学生兼助理,关于案情,不必对她避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