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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憋了许久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瞧着小燕壮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继续,继续。”
燕池悟抱剑埋头生了会儿闷气,复又抬头冷笑两声,哼哼道:“其实老子如今也不怎么记恨他了,他也遭了报应,听人说激怒仇人的最好办法是怜悯他,老子现在,其实真的很怜悯他。”
凤九宠辱不惊地表示,愿洗耳恭听,话毕,面色淡然地朝着燕池悟挪了几分,微不可察地倾了倾身。
小燕壮士一双柳眉足要飞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传闻东华是无欲无求的神仙,老子却晓得他对一个人动过真情,你想不想晓得这个人是谁?”
凤九面无表情道:“姬蘅。”
小燕吓了一跳:“你怎的晓得?”
凤九在心里咬住小手指:“他爷爷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请说,我看跟我晓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说的,同凤九从前猜的差不了几分,东华果然是因姬蘅在十恶莲花境的照拂,红线一牵对她动了情。这桩事的前半截她其实比燕池悟还清楚些,因十恶莲花境里头姬蘅照拂东华时,她就歪在一旁瞅着。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并不想在此等关键的时刻变成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约,这个事说来有些话长。
那时,东华提剑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传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宫前院扫地,立时丢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赶着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个动静。奔出天门才想起自己不辨方向,幸亏路过的司命肯帮忙,借给她能引路又能驮人的宝贝速行毡,匆匆将她带到战事的上空。
她赶到时,符禹山上已鸣金收兵,只见得一派劫后余生的沧桑,千里焦土间嵌了个海枯石烂的小泽,正中几团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应在此对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个大热天披着件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云头,炎炎烈日下,手中还捧了只暖炉,朝凤九道:“你是来救人的?”风九看着他,觉得很热。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变化后的锁魂玉。东华被关在里头。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将它胡乱一丢,喜气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着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聂初寅,他路过此处,正碰上此事,隐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讨些便宜。
锁魂玉这个东西,进去很容易,出来何其艰难,东华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参差,例如收了神仙后再难移动半分。聂初寅讨不着什么便宜正欲撒手离去,时来运转碰上匆匆赶来的凤九,有着九条尾巴的红狐狸——白家凤九。
聂初寅平生没有什么别的兴趣,只爱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圆毛,没一个扁毛,足见他兴趣的专一。寻常神仙相见,都没有开法眼去瞧别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这里这个礼是不作数的。透过凤九虽然还没有长得十分开但已很是绝代的面容,他一双法眼首先瞧见的是隐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后的九条赤红且富丽的长尾。
他抬手向凤九:“你是个神仙?同东华是一伙的?你是来救他的?”得她点头,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悟锁入了你脚下的十恶莲花境,要进去救他,凭你身上的修为是不够的。”说到此处,略顿了顿,更加由衷地笑道,“你愿意不愿意同本君做个交易,将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后的九条尾巴借本君赏玩三年,本君将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来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势十分危急,凤九乍一听东华被锁进了十恶莲花境,魂都飞了一半,待飞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飘回来时,只听见聂初寅说要将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营救东华。天下竟还有这等好人,她想,虽然他这一身打扮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她的意下当然甚和,非常感激地点了头,连点了十几个头。照魔族的规矩,这一点头,契约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闪,莫名其妙间,毛皮和尾巴已被聂初寅夺了去,她才晓得方才的话自己漏听了极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条尾巴其实没怎的,顶多是个秃尾巴不够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声音,失了变化之能。亏得姓聂的还有几分良心,给了她一顶极普通的红狐狸皮,让她暂时穿在身上。其时也容不得理论,先救东华要紧些。
无论什么时候回忆,凤九都觉得,她当年在十恶莲花境中的那个出场,很有派头。
当是时,她头顶一团宝光,脚压两朵祥云,承了聂初寅的力,身子见风长得数百倍大,转入十恶莲花境中,仰脖就刮起一阵狂风,张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个喷嚏都是一通电闪,整个一个会移动的人间凶器。
她觉得这样很是气派,很是风流。但,那时东华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么气派又风流的一面,多年来她并没有求证过。
彼时莲花境中的无边世界已被东华搭出一道无边的结界,结界彼端妖影重重,见得万妖之形。此端不知东华在使何种法术,苍何剑立在他身前两丈远,化出七十二道剑影罗成两列,罗列的剑影又不知何故化为排排娑罗树,盘根错节地长出丛丛菩提往生花,于弹指间盛开凋零,幻化出漫天飘舞的花雨。飘零的花瓣在半空结成一座八柱银莲佛轮,奕奕而动。佛轮常转,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轮中乍然吐出万道金光,穿过接天的结界往彼端狰狞发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临照度化,立时匍匐皈依。瞧着挺漫长的一个仙术,实则只是一念,连一粒尘沙自指尖抛落坠地花费的时间都不到。
多年以后,凤九才晓得这个花里胡哨的法术,乃发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轮之术,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众生,世间仅三人习得。她当时并不知它这么稀罕,只是激动地觉得,这个法术使起来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铸剑也能这么一变,变出七十二把扫帚来,扫院子时该有多么快。
习得此术的三人,一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为昆仑虚的墨渊,一为她眼前的东华。前两位倒确然一颗菩提心,使这个时一般为的是真普度;东华此时使这个,纯属迫于无奈。要走出十恶莲花境,只有将用锁魂玉圈出的这个世界毁了,倘若不将关在此处的妖物先行处理,毁掉这个世界冲出去时,必然将妖物也带出去;倘若以他一贯的风格将他们一剑灭了,成千上万被灭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将天地都搅一个翻覆。考虑下来,他只有费许多心力,将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灭不迟,届时有怨念也不至于那么多,成不了什么大器。岂知度化人着实是个力气活,妖物万万千千又甚众,佛光照完一圈,已费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时体力恢复不及,结界外还有几个不堪度化活蹦乱跳的恶妖头头。
东华落一回难,着实很不容易。凤九分外珍惜这个机会,欢天喜地地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站在历史的大舞台上,她豪情满怀。一来,今时不同往日,她承了聂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威武红狐;二来,下头东华在看着,她难得在他跟前风光,不风光够本儿,真是对不住聂初寅诈骗她一回。
她迎风勇猛一跃,腾出东华铺设的结界,妖物们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迟钝,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上已迎来好一串火球天闪,或劈或滚,一劈一滚都是一个准,绝不虚发。你来我往几十回合,素来为非作歹、纵横妖道的几个大恶妖,居然,就这么被她顺顺利利地、一气呵成地灭了。
当然,她也受了些伤,皆是意外,一是喷火时,因这个技艺掌握得不是那么熟练,将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几个泡。二是打电闪时,也不是特别的熟练,电闪已经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却忘了收回去,将爪子劈了个皮焦肉烂……
她神经有些粗,当时不觉如何疼痛,妖物一灭心一宽,突然觉得疼痛入骨,顺着骨脊钻入肺腑,一抽,直直地从云头上摔下来,半道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时,正砸在抬头仰望她的东华怀中。
时隔这么多年,凤九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马上醒转过来。
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主题如同佛祖舍身饲虎一般,极有道义。
梦里头烈日炎炎,烟尘裹天,碧海苍灵干涸成九九八十一顷桑田。
田间裸出一张石床来,东华就躺在那上头,似乎有些日子没吃饭了,饿得气息奄奄。
她瞧着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说话了,伸手递给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个尖罢,已经烤好了的,还在冒油,你看。”
东华接过她的爪子,端详半天,果然听话地咬了一口。她觉得有点儿疼,又有点儿甜蜜,问东华:“我特地烤得外焦里嫩的,肉质是不是很鲜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过一个什么:“我觉得还要再加点儿盐。”话落地,好一把雪白的盐巴从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声,汗流浃背地一个激灵,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东华,但握着她那只负伤累累的小爪子的,却是个白裳白裙、没有见过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么黑糊糊的膏药,美人正撕开自己的一道裙边,用一道指头宽的白绫罗,纤纤十指舞动,给她一根根地包扎她方才威风作战时被烤伤的手指头。
凤九后来晓得,这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传说中的姬蘅,因听说自己做了红颜祸水,引得燕池悟跑来符禹山找东华决斗,抱着劝架的心,匆匆赶来阻止他二人的厮杀,半路上却走岔了道不幸错过收尾,又不知怎么一脚踏进这个十恶莲花境,就遇着被困的东华。
多年以后,往事俱已过去,凤九已能凭着本心客观一想,才觉得,姬蘅委实要比她和东华有缘分。从前,她没有深虑过这个问题。那时她窝在姬蘅的怀抱里,眼底现出两三步外东华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动非常,哪里还有什么空闲考虑旁人之事。
其时,距东华在琴尧山救下她已过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来,他们离得比较近的一回是东华在前院的鱼塘钓鱼,她在鱼塘的对面扫地;一回东华在后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对面扫地;还有一回东华提了只瓷水壶在茶地里悠闲地给茶苗浇水,她在田埂的对面扫地……虽然她其实许多年不曾近前瞧过东华,但是他的模样在她心中反复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时先生教导一日三诵的启蒙读物《往世经》还记得牢固。
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俊美威仪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刚睡醒的模样,面容中透露出些许慵懒。他懒懒地坐在一旁,撑头瞧着姬蘅水葱样的手指在她火红的狐狸皮间来来往往,默然的神色里,隐约含着几分认真。
姬蘅的手法确是熟练,但魔族但凡美女都爱留个尖尖长长的手指甲,凤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长指甲不经意一戳又一戳,痛得呜呜了两声又哼哼两声。东华虽然打架打得多,战事经了不少,仙根尚幼时负伤也是时有,但包扎伤势这等细致的事倒还从来没沾过,随手挑了几根白绫罗,拿无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我来吧。”
凤九不晓得他没有什么经验,眼泪汪汪地朝他挪了挪,还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莲花境正是入夜之时,有一些和暖的雾气升腾上来,在结界中一撩,云蒸霞蔚间,虚示了几分轻浮。
白绫罗裹着雾气缠上她受伤的爪子和肚皮。东华的面容瞧着还是一番与己无关的冷静淡泊,指法却比姬蘅要温柔许多。她没有怎么觉得痛,已经包完了。他给她包伤口的模样有一些细致认真,她从前远远地瞧过他在院子里给烧好的酒具上釉,就是这么一副淡漠又有点儿专注的派头,她觉得很好看。
东华打好最后一个结,姬蘅凑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这样,她怎么走路啊?”
凤九举起包得小南瓜一样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无根水浸过的东西没有十天半月是干不了的,她觉得自己的爪子凉悠悠湿漉漉,没有了方才的痛楚。但三只腿立久了自然不稳当,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万幸被东华轻飘飘一捞拎到了怀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个火球试试。”
凤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吐了一个,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绫罗,嗞一声,灭了。东华将绫罗上几个没有立时熄彻底的火星拨开,道:“包厚点,不容易烧穿。”
姬蘅愣了愣,又瞧了瞧凤九,悟出来他话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浅见,此前作战,小狐狸受这个伤,乃情势相逼,平素它并不至于喷出火球来自己伤着自己,帝君怕是多虑。”瞧着凤九也反应过来,羞怒地睁大眼睛的样子,怜爱地又补了一句,“你瞧她这一副聪明相,不像是个会笨到这种境地的。”
凤九听姬蘅夸自己一脸的聪明相,顿时对她徒增几分好感。
东华的手搭在她头顶的绒毛上,缓缓梳理,闻言瞟了她一眼:“难说。”
凤九觉得,东华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误会,她一向就得东华其实喜欢一脸聪明相的,他从前的几头坐骑一头比一头聪明,这就是例证。前后一思索,她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喷一个有力道的、且对外物有杀伤力而对自己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火球,才能消除他对自己的误会。于是她撑起身子,竭尽全力地一开口——火球倒是从肚子里酝酿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喉咙口灌了风,痒得一阵咳嗽,呛在嘴里被咳嗽引出口,遇风即着,正落在她没受伤的那只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绒毛被点着了……
东华见势急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间的仙泽笼着寒气一绕,立时将火球冻成了个冰珠。他将她抱起来,像是对姬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这么笨。”凤九抬起眼儿瞧一瞧被燎掉一点儿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东华,惭愧地将头默默扭向一旁,在心里郁闷地、痛苦地、丢脸地翻了个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