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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战的策略,安禄山和史思明以及几个最心腹的幕佐私底下讨论时,曾经就得出过这次起兵一定要快这样的结论。此时此刻,他们全都知道,对面这个书生不可能得知这样最最隐秘的消息,如此一来,对方的心思缜密,就很值得考虑了。可此时此刻正是最要命的关头,安禄山绝不想节外生枝,他眼珠子骨碌一转,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很小的时候就被火烧伤了面貌?那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
“安大帅可曾听说过,北邙山人?”
这四个字是这几年来,整个大唐最最神秘的人物,没有之一。就是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先用一本杨氏春秋让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紧跟着又是出塞九首,杨国忠借此把刚刚病故的李林甫给扫了进去,累及子婿,而就是不久之前,这个家伙还在长安城中捣腾出了很大的阵仗,据京兆尹的海捕文书上说,那铺天盖地的传单,以及天降灾祸之兆于南北郊祀之所,全都是此人所为,杨国忠都因此很狼狈。而这么一个从来不露面的家伙,竟是正在眼前?
安禄山朝史思明看了一眼,见对方同样看着自己,他微微颔首示意对方稍安勿躁,这才沉下脸道:“你可知道北邙山人乃是陛下恨之入骨之人?单凭那海捕文书,我就可以将你立斩于此!”
“大帅雄心勃勃,如若真的要置我区区一献策之人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想奉劝大帅一句,大唐立国至今已经有百余年,尽管这些年李隆基已经完全昏聩了,可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昏君。须知开元盛世这四个字,在民间仍然被津津乐道,心向李唐皇室的人还很多。大帅身为胡人,到时候要发兵,恐怕总不能把范阳平卢所有兵马都拉上去,一定会征发契丹人和奚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四个字,就足以让所有州县主司号召军民勤王!所以,大帅一定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旗号!”
这个问题安禄山史思明也好,他们麾下的军将乃至于幕佐也好,自然不会去考虑。安禄山不知不觉坐直了肥胖的身子,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我若是起兵,当以奉诏讨伐杨国忠为由。想他李林甫杨国忠先后祸国,陷害忠良,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难道就无人从我?”
连安禄山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的,他不但不质疑对方北邙山人的身份,甚至承认了自己打算出兵的事。不管如何,对方一口一个李隆基这样大不敬的态度,连他也觉得暗自咂舌。
“天下人只道朝中尽是奸臣蒙蔽了李隆基这个明君,直到我竭尽全力闹了那么一场,方才有人渐渐觉得他昏聩。可他昏聩,李唐皇室却还有其他人,不说别的,太子李亨困居东宫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有储君的名分,到时候他振臂一呼,那些对李隆基失望的文武大臣们,自然而然就会汇聚在他的麾下!”见安禄山也好,史思明也好,就连那几个亲卫,也全都不知不觉侧耳仔细倾听着自己的话,薛朝心中哂然一笑,态度却越发挥洒自如。
“所以,不是我看轻大帅,无论打着什么旗号,大义名分你是不可能有的,而且就算消息封锁得再快,等大军一出河北,朝廷必定会派出大军前往河南河东指挥防御,而且,哥舒翰十有八九也会亲自领军上阵。好在我听说这时候,高仙芝已经出兵,河陇那边吐蕃正在侵扰,北庭那边要防御不太安分的葛逻禄,朔方则是被杨国忠死死按着。也就是说,但使一出河北,大帅要面对的绝非大唐最精锐的边镇强军,而是一堆乌合之众。纵使领兵的是哥舒翰又如何?就算是一头老掉牙的老虎率领的一百只羊,难道还能挡得住群虎带领的最凶猛的狼群?”
这样的比方显然搔到了安禄山的痒处。他的口气明显缓和了下来:“你既是来献策,说了这么多,这策却在何处?”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敢在行军布阵上指手画脚,可我却有一计,能让大帅在长安城中的那颗死棋盘活!”看到就连史思明亦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薛朝便用低缓的声音说道,“刘骆谷如今等于是大帅的弃子,只怕心灰意冷,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可是,若大帅能向他许诺子子孙孙的富贵,他必然肯豁出这条已经不剩几分的命,再为大帅去做一件大事!”
史思明本能地问道:“什么大事?”
“本朝皇族封王,最初的规矩是,发到天下各地为刺史,神龙反正之后,中宗皇帝也曾经对徐王韩王以及发还爵位的诸王如此,可李隆基自己得位不正,一心防着这些和自己同姓的宗室,渐渐就把他们全都软禁在长安,给个爵位高高供起,就连自己的子孙也一样。现如今的十六王宅中,住着多少皇子皇孙?只要一锅端了,大臣们要能够再找出一个人来放在帝位上,那简直是难如登天!”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简直是胆大得疯了!
纵使是安禄山史思明这样胆大包天的,听了这铁面书生的话,亦是觉得从脚底油然而生一股凉气。足足好一会儿,安禄山这才嘿然笑道:“你究竟和大唐皇室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会献上这样的绝户计?”
我哪有那么疯,不过是要先来一句狠的,吓吓你而已!薛朝心里这么想着,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两句话。
“大帅应该听说过外头的传闻吧。人人都说,北邙山人是已故立节郡王薛崇简的后人,也就是太平公主的后裔。”
反正都是薛氏,薛崇简的后人听说早就给安置出去了,李隆基就算满世界搜寻也找不出来!
这样一个传闻一度在长安沸沸扬扬,安禄山当然听说过,那时候只以为是以讹传讹,置之一笑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对方用这样的口吻说出来,再联想到此人竟然撺掇了他这么一个主意,他挺直的腰杆不知不觉吃力地前倾,仿佛想要把面前这个人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就算是当年有那样的深仇大恨,你给我献这样的策,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我既然敢来,便已经置生死于度外。大帅如果认为我的主意有失天德,那么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不用如此明目张胆下手。大唐安定了这么多年,朝中君臣必定会认为大帅此次叛乱不能长久,李隆基只要轻敌亲征,大帅何愁大事不成?而若是李隆基不敢亲征,又或者被杨国忠此辈巧言说动,单单只派出一个哥舒翰来,安大帅一路用兵之际,不妨宣扬天子这些年来昏聩无德的劣迹。至于我刚刚说的合适旗号,那就更简单了,只说是杀杨国忠,拥戴太子!”
这叫做什么?简直是釜底抽薪啊!拥戴太子这四个字说出来,应该能教各州县的抵抗更少一些吧?安禄山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出声。
果然,薛朝又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太子李亨就死定了。只要李隆基真的再杀一个太子,说不定就会迫于大帅的口号不再立太子。到时候,这些龙子凤孙少不得会一番窝里斗,长安城人心不安。大帅只要再拿着李隆基当初逼退睿宗皇帝,不忠不孝,随即以子虚乌有的罪名废李瑛李瑶李琚三王,贬斥远方,以至于他们冤死,如今再度冤杀太子,昏聩已极,这样的昏君,又怎配为天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已经大抵相信了对方。他吃力地挪动身体想要站起身,可由于实在是太胖太重,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旁边的李猪儿见机得快,慌忙跪下用头顶住安禄山的肚子,这才勉强让这位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站起身体。而安禄山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用前所未有的和蔼态度问道:“你不远千里前来为我献上良策,我当然不会亏待你。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史思明心下一惊,看了安禄山一眼,见其和颜悦色的表面之下,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几分犀利的寒光,他便明白安禄山是真的动了杀心。可下一刻,那个铁面人却像浑然未觉似的,从容自若地说道:“只恳请大帅此次揭竿而起之后,能够少造杀孽,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杀人?山人也太天真了,打仗怎能不死人?须知我的长子安庆宗以及留守长安的刘骆谷至今都不能离开,只要我一起事,消息传到长安,他们必死无疑!”
见安禄山瞬间杀气腾腾,薛朝知道,这时候方才是最要紧的关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认认真真地说道:“倘使我能够保全长公子和刘骆谷二人呢?”
仿佛是怕这样的条件仍然不足以打动安禄山,薛朝又开口说道:“除此之外,我会为大帅继续败坏李隆基和李唐皇室的名声!”
安禄山这才想起北邙山人这个笔名如今已经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即便上了海捕文书,可就凭着从前那些风波,但凡署名这四个字的书也好,传单也好,总有人会瞅一两眼。信不信无所谓,只要有人看,这就是一大成功了。他立刻把心头那股杀机给摁了回去。
“好!薛公子只要愿意,尽可留在此地,我会下令城中所有印书坊,全力印制!”
见安禄山果然立刻答应了自己,薛朝哈哈大笑,慨然答应,但随即沉声说道:“李隆基以及那些龙子凤孙该死,可李唐的百姓却无辜。大帅若想要进兵迅捷,少人阻挡,祈请先期于各州县内大肆散布各种消息,尤其是天子昏聩,以及南北郊祀之地的妖异之兆。要知道,多一个人相信这些话,就多一个人相信大帅乃是奉天行事,同样就少一个人会响应官府的征召令!“
等到左右亲随挟制了他带下去,史思明方才开口说道:“此人……大胆!”
纵使如他们这样的凶恶野心,也不得不认为此人大胆!
至于安禄山,则是在琢磨对方说的少造杀孽。他此次起兵虽是蓄谋已久,可严庄也好,高尚也好,其他颇有才名的幕佐也好,他此前为了保密,并未和他们商量得那么透彻,故而这些人提出的建议也不过泛泛而谈。想想河北道境内诸州还有不少有名的文官,他又不禁心头一热。
若是能让这些人悉心来助自己,这才叫真正的何愁大事不成?看来,对河北道还是要用抚为主。
当天夜里,范阳节度使府后院,靠近段夫人寝堂的一处院子正房大门被人匆匆推开,一个从者捧着从薛朝行囊中取来的厚厚一沓稿子匆匆出来,不多时就送到了安禄山面前。安禄山随手递给了身边的高尚和严庄,二位在河北文坛颇有名气的幕佐轮流看过之后,额头上不禁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最终,高尚儒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讷讷说道:“应该确实是北邙山人无疑。”
“和那出塞九首的格调有些不同,但和从前那些传奇却如出一辙。”严庄也用确定的语调吐出了这么一句话,见安禄山的脸色一下子轻松了下来,尽管不知道顶头上司什么时候招揽到了这样的人物,可胆子极大的他还是觉得有些悚然。
竟敢这样毁谤当今天子以及李唐皇族,简直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