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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并没有料到,当李静忠悄然离开之后,并没有立刻去见韦坚。恰恰相反,这位如今在东宫也算是颇受信赖的内侍,竟挑了个心腹去给韦坚送了一个口信,道是太子嘱咐,李林甫党羽众多,此役极难,既然联络不到杜士仪和王忠嗣,此事不如作罢。果然,当那送信的心腹回来之后,韦坚竟是托其捎话,声称一定会竭尽全力毕其功于一役。
面对这么一个消息,李静忠摆手屏退了那个内侍之后,不禁心中嘿然。韦坚这个人他很了解,尽管开元十三年,天子生病,薛王和内兄韦宾捣鼓些乱七八糟的,事发后惠宣太子妃韦氏曾经险些下堂,而其弟韦宾被杖杀,可韦坚这些年当官顺风顺水,根本没有受过太大的挫折。与其让他知道李林甫已经一切准备就绪,惊慌失措,还不如让韦坚一条道走到黑。更何况王缙对他许诺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会力保太子储位不失,让他不要让韦坚得到风声。
比起已经岌岌可危的韦坚,自然是仕途顺风顺水,又赫然为名士的王缙如今更有用,他李静忠知道取舍!
韦坚并不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然发生了这一桩一桩令人眼花缭乱的事。哪怕杜士仪和王忠嗣都暂且没法接触,和皇甫惟明的这次会面,却足以让他心情振奋。他素来自视极高,昨夜从皇甫惟明口中探明,对方确有和自己结盟之意,而且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了弹劾李林甫的奏疏,甚至隐隐暗示,曾经在单独面见天子的时候举荐过他,他的惊喜就别提了。
所以,当满城再放花灯的这天夜里,派出去的心腹回来禀报,说是杜士仪一家人依旧呆在玉真观,王忠嗣则是在私宅没有出门的迹象,韦坚虽说失望,可也立刻启用了备用方案。一身便装的他只带了寥寥几个随从,再次从后门悄然溜了出去。混在满大街看灯的人潮中,他很快来到了荐福寺所在的安仁坊。
上元节虽说并不是佛教的节日,但毕竟普天同庆,在这种平日里应该早就关门的时分,荐福寺当中却也是香客众多。然而,荐福寺塔所在的塔院,却因为存放了大量经文,并不轻易放入外客。即便如此,韦坚在随从的引路下,仍然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夜幕之中黑沉沉的塔院,当来到那座高达十五层的高塔下头时,早有小沙弥迎了上来。
“人可在塔上?”
“是,上塔已经两刻钟了。”
韦坚也已经五十出头,登这样的高塔着实有些力不从心。故而他抬头上望,最终还是决定在下头等候。这座后世人称之为小雁塔的荐福寺塔,相较于长安人尽皆知,文人雅士视之为题名宝地的大慈恩寺雁塔,要稍稍小巧玲珑一些,但建筑的年头也远逊于前者。即便当今皇帝好道爱玄,可对于佛教也并不是真的完全不信,他从前也因为公务来过两次,可现如今他一点都没心思去想里头那些珍贵的梵文典籍,满心都在想着待会见到人后该说什么话。
“来了!阿郎,人下来了!”
听到这低低的提醒声,韦坚打了个激灵,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果然,凝神细听,上头有一阵阵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下楼。当隐身在黑暗中的他看清楚了那个年纪和自己相仿,鬓发已经完全苍白,可一步一步走路还颇为沉稳的老者时,他便立刻现身上前,微微笑道:“大将军,久违了。”
骨力裴罗这两年领下操练蕃军的事务,为了力求在天子面前混个脸熟,不可谓不尽心,为此甚至连请来放在家里日夜为他调治身体的名医都警告说,让他不要太勉强,免得前功尽弃。可他一想到塞外的回纥,就没办法只顾自己的身体。他答应了李林甫策反塞外仆固部,虽然一直在做,可收效并不明显,所幸李林甫也并不催促;而韦坚让他安插的人,他也悄悄不动声色地照做了。
李林甫所求,正是他巴不得的事,只恨杜士仪在塞上手段软硬兼施,不容易对付。可相形之下,他一点都不想看到韦坚。此时此刻,他嘴角动了动,强笑道:“原来是韦尚书,怎会这么巧?”
“当然不是巧,我让人留意大将军很久了。”韦坚毫不遮掩地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见骨力裴罗登时眼神转厉,他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大将军虽说还谈不上是右相的座上嘉宾,可要说往来走动,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好几次。我当初都把那样的铁证都交给了你,你却不相信,我也并不愿意强求。但这一次,我希望大将军能够助我一臂之力。”
这种时候,骨力裴罗连和韦坚虚与委蛇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定居长安后,就做出笃信佛教的姿态,却只是做个样子,实际上,对于这些僧道之流,他是半点都不相信。一想到韦坚很可能盯了自己不知道多久,兴许除了一个韦坚,更有杜士仪又或者其他人,他就只觉得自己选择这条身在虎穴的路实在是太过艰险。于是,在沉默片刻后,他就开口说道:“韦尚书不妨直说。”
“好,大将军果然痛快!”韦坚面上一喜,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大将军能够给我起个头,参奏右相李林甫。”
“你疯了!”
骨力裴罗竟然在听到这样的条件后如此惊怒,韦坚并不意外。即便只是一个蕃王,在长安呆得时间久了,也会领教到李林甫的权势之盛。可是,他即便已经和皇甫惟明谈妥了,也不会这样没个契机就自己亲自上。骨力裴罗好歹在天子眼中还有些价值和分量,那么不利用起来就可惜了!
“大将军,我不和你开玩笑。李林甫祸国殃民,大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常常在李家走动,应该能够觉察到,那些附于李林甫门下之人,有几个是真心,而不是被那凶威所逼?但使打开一个突破口,说不定就会有人倒戈!更何况,我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打头阵。我,还有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河东节度使王忠嗣,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全都会相继弹劾他。须知中原有句古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骨力裴罗从韦坚口中听到杜士仪的名字,登时不惊反喜。他假作动心一般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说道:“我要考虑考虑。”
“不,没有时间了。”如果换成别的时候,韦坚也许不会在意这样的拖延,但这次的事情太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于是,他摇了摇头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奏疏,直接送到了骨力裴罗面前,“我需要大将军的画押和手印!”
见四周依稀有不少黑衣卫士现身,骨力裴罗虽知自己有把握挟持韦坚,可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阴沉着脸依照韦坚的意思,画押之后又在奏疏上摁了手印。等到韦坚志得意满地将那奏疏收了回去,他这才口气不善地说道:“这下我可以走了吧?”
韦坚知道自己的一再逼迫,很可能让骨力裴罗生出反感,少不得紧急补救了一下,又许诺了日后一定会游说天子册封其子磨延啜为可汗,给予回纥各种优待,这才笑容可掬地送了其离开。等到对方一走,他就立刻从塔院的另一边出门,和另外几个随从上马赶回了家。
而骨力裴罗在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却是不敢怠慢,在一家熟悉的小酒肆用了一招金蝉脱壳之术后,便易容改服来到平康坊李林甫宅请见。李林甫素来最重视安全问题,因此他被严严实实搜身了一遍后,方才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护持下被带到了李林甫面前。他却也顾不得在乎这些,三下五除二把韦坚之前悄悄会见自己时吐露的消息和盘托出,紧跟着又把韦坚当初第一次接触自己的威逼利诱也一股脑倒了出来。
即便如此,他仍是隐下了韦坚让他在北门禁军中安插人手之事。
李林甫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直到最后,他方才流露出了微微笑容。对于骨力裴罗曾经被韦坚忽悠过的往事,他并没有太在意,一介蕃将初入京城,斗不过韦坚这样一个权贵很正常,要紧的是骨力裴罗在这次出了事之后能够立刻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他点了点头后,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将军不用担心,这件事我已经心里有数了。至于你摁了手印签名画押的那份奏疏,不会有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机会。如果真像你说的,杜士仪和王忠嗣也牵涉其中,那么,他们一定过不了这一关!”
骨力裴罗甚至顾不得自己有足足两份投名状扣在韦坚手中,却对李林甫吐露实情,正是为了如今有可能将杜士仪拉下马来。所以,听到李林甫这样的承诺,他只觉得这两年来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最大心事一扫而空。所以,李林甫盛情留他在李宅住一晚上,他也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而等到让从者把骨力裴罗一带下去,李林甫立刻沉声说道:“去,把王鉷、杨慎矜、罗希奭、杨钊,全都给我找来!”
“可今夜放灯,万一他们正在外头……”
“就是翻遍长安,也一个都不能少!要不是吉温还没回长安,我也会叫上他。”李林甫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吩咐道,“事不宜迟,不能耽误一刻!”
虽说他早就派人盯着韦坚的一举一动,也侦测到了其和皇甫惟明的会面,但骨力裴罗的这次出首,仍然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