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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借着兄长的战死而逃过此次难关,郭英乂自然心知肚明,无论范承明还是杜士仪或李佺将此事上奏天子,自己都不可能继续留在鄯州了。父兄先后在这陇右鄯州经营多年,他本可以在此稳扎稳打,让郭家的威名再震河陇,可谁曾想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好主意让人识破,他不得不吞下这苦果。可是,即便离任,他想起范承佳的嘴脸,不禁恨得牙痒痒的,临走之际少不得吩咐了自己最心腹的那些军官,瞅准机会就给范承佳一点颜色看看。
郭英乂这块难以撬动的大石头终于滚蛋了,鄯州刺史范承佳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在他看来,即便郭英乂铁定吩咐了人和他过不去,可只要他还管着这陇右十二州,又没有郭英乂这样在鄯州名望卓著的郭家子弟作祟,他就可以大展手段大干一场。然而,不过第二天,他便接到了来自长安的调任制书,一时便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就因为这么一桩互殴的官司,他竟是由此迁洪州长史!
尽管洪州是上都督府,督洪、饶、抚、吉、虔、袁、江、鄂八州,论理比鄯州这下都督府还要更高两级,可问题在于,鄯州处河陇之要,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他虽不得持节都督之名,却身为鄯州刺史兼知陇右节度事,可谓军政民政一把抓,权力非同小可。而洪州地处江南西道之地,比起江南东道和淮南道尚要负责江淮转运,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如今洪州是有都督兼刺史在的,他这个长史可想而知是什么地位!
单单是左迁的话,兴许范承佳也还能够自认倒霉,可让他咬牙切齿的是,接替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舍人杜士仪。不但如此,此次随同到鄯州来的侍御史苗晋卿迁河州刺史,而左拾遗唐明则授鄯州都督府录事参军,显见天子因为郭英乂之事对整个陇右节度使治下都有些不放心,不但调走了郭英乂,又左迁了管束属下不力的自己,随即就直接把那三员京官空降了下来!至于官职本就不高的两个门下录事,他自不会放在眼里。
心里又恼又恨,当杜士仪和自己办交接的时候,范承佳自然而然便在嘴里带了出来。眼看着那一方节度使大印落入了对方手中,他便冷笑道:“杜大帅,鄯州不是云州,也不是代州,民风彪悍,军中重豪俊,你若想把当年在河东道的那一套搬到这里来,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杜士仪此来鄯州,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他最初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至于任所,陇右河西乃至于更遥远的安西,他都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别搅和在长安城那即将到来的废立风云中就行了。所以,对于范承佳的怨念和讥刺,他只当做没听见,还客客气气奉送了一句多谢提点,把范承明气了个半死。
直到这位离任的陇右节度使忿然拂袖而去,尽管知道范承佳的家眷随从等等要彻底从鄯州都督府搬出去,只怕还得耗费一些时日,他仍是忍不住环目四顾这座即将成为自己居所和治所之地。
“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听到旁边传来了几乎异口同声的道喜声,杜士仪扭头见是张兴和鲜于仲通,他不禁畅怀大笑。他也没有到居中主位上去品尝一下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感觉,而是背手就这么站着说道:“奇骏,即日起,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掌书记。仲通,你守选未满,吏部不能铨选授官,但节度幕府却可以不拘一格,我辟署你为陇右节度推官。除了此前我交托给你二人的任务之外,鄯州左近之人,你二人代我先去看一看见一见,看看是否有出色人才。”
节度使幕府之中,巡官、推官,以及相当于节度使记室的掌书记,这三级是节度使可以自行辟署的基层幕职中最为清贵的,至于再上一层的判官,尽管也可以由节度使自行辟署,然后奏闻朝廷,可在理论上,判官衔是不能轻易许人的。如当初萧嵩任河西节度使的时候,从朝中带去了刑部员外郎裴宽作为判官,又沿用了当年王君毚重用的判官牛仙客,如此方才最终将河西一镇握在手中。而裴宽更是经此一役,随萧嵩回朝后便官拜中书舍人,牛仙客更是不数年而河西节度使。即便这并不是节度判官的正常升官流程,可节度判官之贵,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鲜于仲通出身进士,却要屈居张兴之下,可他也知道,自己说是跟随杜士仪在先,可真正在其身边辅佐却还是第一次,因此当即二话不说便拜领了。至于张兴,时隔一年从河东节度掌书记到陇右节度掌书记,作为没有科举出身,从一介白身入仕的他来说,可谓得天独厚,但黑大个只是憨然一笑,躬身行礼道了一个喏字。不过,他还是比鲜于仲通多问了一句话。
“大帅如今执掌鄯州等十二州,检校鄯州都督,知陇右节度事,此行随来更有李太白等诸位名士,大帅就不曾想过辟署他们于幕府效力?”
杜士仪见鲜于仲通虽没有明着问出来,可看脸上表情就知道也有如此疑问,他想了想便沉声说道:“清臣比仲通晚一年进士及第,他若有此意,我自当成全。宇文大郎却还早了些,我拟让他随我历练学习两年,就让其回京应试科场。至于太白浩然少伯还有子美,他们皆是才华横溢诗赋超绝,可性情亦是超脱,为友自是知己,可倘若友人变成了上下之分,异日万一有什么争执,那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所以,得要他们自己有此心意。”
当李白四人听说杜士仪竟是入主鄯州都督府,一举成了实际上的陇右节度使之后,杜甫只不过问了一句三人可有意入杜士仪幕,李白便说出了和杜士仪之语几乎相同的话。王之涣是当过官却多年赋闲在家,而孟浩然则是遍谒权贵,名声虽有却不得一官,再加上同样年过三旬的李白,三人全都可称得上郁郁不得志。反而杜甫因为如今年岁尚轻,没有这种感觉,听了李白的话,心里还有些不解。
“这么说,太白兄是不打算入杜大帅幕?”
“你看,君礼一任节帅,你就已经改了称呼,一旦相交之中也掺杂了此等上下之分,朋友就做不成了。”李白苦笑着举杯满饮,见王之涣笑眯眯点点头同饮了,而孟浩然亦是饮酒如常,他便看着杜甫道,“不过,子美你比君礼的小师弟颜清臣还要小三岁,论年纪论资历论身份,君礼都算你半个长辈,而且你不像我们三个这样性子疏懒,你若是愿意入幕,那倒问题不大。”
而漫步鄯州街头的颜真卿和宇文审则是在都督府张贴布告之际,这才知道鄯州都督府竟然易主了。两人全都出身关中,虽则一个是书香门第,一个是老牌关陇世家,可多日相处下来,亦颇有共同语言。
颜真卿祖籍琅琊,可颜家几代定居关中,山东老家反而已经多年没有回去了。而他在嵩山卢氏草堂求学多年,回京应试三次,方才得以进士甲科及第,这还是第一次来鄯州。往日书卷上学到的,同窗和亲朋们谈笑之间说到的东西,和所见所闻彼此佐证,他自然收获颇丰。此时此刻,他眼见得布告栏前不少军民拥在那儿众说纷纭,他便向宇文审问道:“未想师兄竟然官拜鄯州都督,文申,你有什么打算?”
宇文审除孝之后的最大目的就是支撑门庭,而为了达成目标,最好的办法就是在科场有所进益。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早年谈不上多用功,资质也说不上天才,如今若要有所成,那就必须殚精竭虑苦苦钻研诗赋文章。所以,他沉默片刻便沉声说道:“我于实务半点不通,帮不上杜师什么。与其不自量力胡乱揽事上身,还不如先扎扎实实学好杜师布置给我的功课。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若分心他顾,只怕会一事无成。”
颜真卿比宇文审还要年轻几岁,少年神童,再加上拜入名师门下苦读多年,省试亦是甲科,本来对于那些靠门荫的关陇贵族并没有太大好感,对宇文审另眼看待,也是因为其千里探父的孝心,以及重振门庭的决意。可现在听到这么一番话,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敬的不是别的,是宇文审的自知之明!
“怪不得师兄曾经对我说,文申兄异日必成大器。我有几卷当年为了应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留下的试赋试诗集,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许能对文申兄有些帮助。”见宇文审大喜谢过,颜真卿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想了一想后,最终坦然说道,“虽是师兄弟,难免被人说成是私情,但我进士及第,为了守选这三年不至于荒废,方才从师兄出来游历,如今既然有机会,我回去之后便求师兄给我一个机会入幕!”
等那结伴出游的两拨人先后回到官驿的时候,赤毕也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汉子来到了官驿门口。毕竟,杜士仪还没有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里至少在数日之内,还会是杜士仪的居所。尽管消息才刚刚传出去,但送礼和拜见的人已经挤满了门外,多是鄯州本地士人以及大族代表。见这幅情景,赤毕转头看了身后两人一眼,见他们俱是有些犹疑,他便开口说道:“郎主尚未正式搬入鄯州都督府,这官驿人多嘴杂,看来我还是下次替你们引荐吧。”
“还是那样好,多谢赤郎,多谢赤郎!”
陈昇立刻接过了话茬。等看到赤毕拱手一礼后径直往官驿正门而去,他拉着马杰退到了僻静处,这才低声说道:“我们既然帮了杜大帅那样一个忙,又算是出卖了郭英乂,而今杜大帅入主鄯州,我们还真是误打误撞跟对了人。”
马杰也不禁苦笑摇头道:“郭英乂当初不过是嘴上说着好听,可围着他转的人不计其数,我们不过是充数地而已。反观杜大帅,几任地方官当下来,提拔了多少人?跟着这样知人善任的上司,确实比跟着郭英乂那狠辣的家伙强!我那时候还觉得你胆子太大,可现在看来,幸好你胆大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