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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第一次踏入东都洛阳这样的繁华富庶之地,张兴只觉得日子过得从未有过的充实。从前他在代州为河东节度掌书记,其实说到底,也相当于杜士仪的记室,而现在尽管官职是没了,但他在河东挂了试校书郎衔之后,就不再是白身,再加上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同样的角色,他自然甘之如饴。而杜士仪自己的藏书之外,还有永丰里崔宅的藏书可供阅览抄录,他简直恨不得一天变成二十四个时辰。
然而,他也敏锐地发现,尽管前来杜宅送礼邀约,投帖拜谒的,远比当初杜士仪任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时的人多一倍不止,可连日以来,杜士仪脸上的笑容却少多了。即便杜宅之中很少有多嘴的,可他因为是杜士仪最心腹的人,旁人说话都不避讳他,他还是听出了几许端倪。
侍中兼吏部尚书裴光庭,和中书令兼兵部尚书萧嵩不睦,两人多有争端,因此中书省的中书舍人和门下省的给事中这两大仅次于高层的角色之间,自是常有角力。如今门下省给事中第一人是冯绍烈,正是当初把宇文融往死里整的人之一,而其兄是天子宠信的少府监冯绍正,尽管论资历,未必比得上杜士仪十一年八任那般辉煌,可仍是烜赫一时。故而裴光庭支使其冲杀在前,杜士仪无论为人为己,都不得不全力应付。
这一天杜士仪天未亮就早起上朝去了,张兴也因为天气酷热而睡不着,早早就起来到演武场练武。正如他那魁梧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他的大饭量也曾经让包括赤毕在内的众人大吃一惊。此时此刻,他兴之所至,兵器架上的那一杆马槊被他使得水泼不进,几个围观家将在旁边看着看着,不由得拍手叫好。等到他收势而立的时候,见围观的众人当中,竟然还有赤毕,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大兄这是从宫中回来了?”
中书省在宫中,这样的重地,除却官员本身,无论多么亲信的从者也不可能带进去,所以赤毕也只是每日早早把杜士仪送入宫,而后算着差不多的时间去接。尽管杜士仪早就说过,派两个年轻从者等候着就行了,不用他成日忙活,他却坚持不肯。
这会儿听到张兴如此问,赤毕就笑道:“眼看郎主和其他人过了天津桥进了宫,我当然就回来了。张公子文武全才,郎主能够有你辅佐,实在是让人放心不少。”
“哪里哪里。”张兴连忙谦逊了几句,见家将们都各自到演武场中去操练了,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斟酌片刻便低声问道,“听说大兄追随中书时间最长,如今中书虽说深受重用,可未免孤掌难鸣,我看中书最近常常疲惫不堪闷闷不乐,长此以往总不是好事,何不常常呼朋唤友,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
赤毕顿时苦笑了起来。即便是对张兴,他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人在高位难免奔忙,等到张兴自去书斋料理日常事务之后,他才脸色一沉。杜士仪还会少了亲朋好友?即便姜度窦锷都是不管事的,可后者油滑也就罢了,前者却和杜士仪因姜皎之死而成了生死之交;王缙是崔家女婿,和杜士仪沾亲带故;王昌龄这样受过杜士仪指点提携的后进也不在少数。就在昨天,杜士仪还接见过寄籍代州,少年而进士及第的刘长卿。
更不用说,杜士仪是已故宰相源乾曜很看好的晚辈,和已经致仕的广平郡公宋璟亦是忘年交,就连宫中也还有相熟的关系。
可现如今是考验杜士仪终于荣登高层序列后的生存智慧,这些昔日结下的关系网得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在这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杜士仪需要的是靠自己先打开局面来。而且,最要命的还是竟然有那种拖后腿的算计,那张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查清楚的字条!
午后的洛阳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各家宅邸的主人们,官职低的这会儿多半还都在官府中挥汗如雨地忙碌,官职高的年老体弱的,兴许还能额外得到照顾在家中休养,除非是刻意要表现诚意的访客,否则绝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登门拜访。然而,观德坊中书舍人杜士仪的宅邸前,却有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门前停下,第一匹马上的骑手几乎是滚鞍下马冲到了门前,把守卫吓了一跳。
“赤毕大兄,赤毕大兄!”
这连声的叫唤把门内洒扫的仆役都给惊动了。而门上的守卫也随即认出,这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人,竟然是原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闻讯出来的赤毕看到人时更是吓了一跳,疾步上前后一把抓住刘墨的袖子便厉声问道:“怎么,是人在云州的夫人出事了?”
“不是夫人……”刘墨使劲调匀了呼吸,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两手一摊道,“是小郎君回来了。”
赤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小郎君?你是说满打满算才五岁的小郎君?老天爷,这从云州到洛阳多远的路,夫人怎么放心让小郎君回来?”
刘墨知道这消息必定会让赤毕大惊失色,当即解释道:“郎主走了之后没两天,夫人每每心绪不宁,到最后和固安公主商量过后,便让我和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先赶回长安来,说是郎主一人寂寞,有小郎君陪着总是好的。这一路,是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坐在车上,小郎君倒是熬得住,不哭不闹,肯吃肯睡,但毕竟实在辛苦,瘦了好些……”
说话间,车门已经被从者打开,赤毕大步上前,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童枕着一个满脸乏色的少妇大腿上,赫然睡着了,不禁有些惊奇。这时候,白姜便勉强笑了笑道:“眼看快到长安,小郎君一时松了口气,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好还好。”赤毕小心翼翼上车,轻舒猿臂将杜广元抱了下来,听到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复又睡了过去,他不禁越发心疼。然而,刘墨的话中虽然有些含含糊糊,可他也不好去质疑王容的决定,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一回来,夫人临盆在即,岂不是没几个人照应?”
刘墨立刻答道:“夫人说了,有固安公主和杜娘子在,她什么都不用愁。郎主正在用人之际,我们上京也能让郎主多些臂助。”
话虽如此说,赤毕还是生怕杜广元有什么不好,立刻吩咐去请大夫。可请大夫的人刚刚派出去,他抱着杜广元还未进门,就只听门前的十字街上传来了奔马的声音。两京街头尽皆不许驰马,以防践踏路人,坊中亦然,所以,当看到那一骑人几乎风驰电掣地径直而来,尚来不及勒马停稳便踉跄下了马背,他不禁站住了。等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近身侍婢霍清时,心中咯噔一下的他立刻迎了上去。
“霍娘子……”
“我到洛阳宫前去问过,听说杜中书已经离宫出来了,人可回来了?”从赤毕脸上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之后,霍清不禁心急如焚。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赤毕手中抱着的男童。她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道,“这孩子是……”
“是小郎君。夫人身在云州,不知道突然是为了什么,令人千里相从,把小郎君送了回来。”
“无上天尊,谢天谢地!”霍清长舒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地对赤毕说道,“快,带着你家小郎君从我去开元观!”
赤毕听杜士仪说过金仙公主似乎情形不妙,此刻已经隐约猜测到了霍清要自己带着杜广元前去的目的。然而,开元观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很有些意外,当下不禁问道:“开元观?不是景龙观?”
“开元观是陛下即位之初,景龙女道士观尚未在洛阳营建时,二位贵主在洛阳的暂居之地。总之先不要多说了,还请快跟我走吧!”
尽管霍清常来常往,又是玉真公主的亲信,应当可信,但赤毕还是不敢拿杜士仪如今唯一的儿子冒险,立时召来了十余随从随行,刘墨也不顾旅途疲惫硬是要随着,白姜亦然。为杜士仪留下口信之后,一行人匆匆跟着霍清来到了洛河北岸思恭坊的开元观。
甫一进大门,就有女冠模样的中年女子快步奔上前来问道:“霍娘子,杜中书可来了?”
“杜中书不在家,我把杜小郎君带来了!”霍清也来不及解释,当即目视赤毕说道,“事出非常,你抱着小郎君随我去见二位贵主!”
尽管赤毕曾经跟从杜士仪来往过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多次,但顶多是远远看见那两位金枝玉叶,真正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很少,更不要说,这一次他竟是跟着霍清登堂入室。当最终进门,看见床前那一层黄色纱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见面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当即推搡了两下怀里的杜广元,又在其耳边叫了两声。很快,杜广元就打着呵欠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道:“刘墨,是到家了么?阿爷呢?”
玉真公主在听到霍清低声呈报之后,登时又惊又喜,听到这小孩子的温声软语,她更是快步上前来。见赤毕怀中的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却是不太认生,她不禁喜极而泣,回身快步奔到榻前,一把握住了阿姊的手,连声说道:“阿姊,阿姊,你醒醒,快醒醒!玉曜和君礼的儿子到洛阳了,他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