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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二楼下来看到林妈正在厨房为我烹制奶饮,是我熟悉的百香果的味道,我喊了她一声,她笑眯眯让我进去尝,门外台阶下等候的保镖也在这时喊我,示意我时间不早了,要尽快赶回去。
我私自来严汝筠住处确实不应该,薛荣耀深知我们之间的纠缠,如果我停留时间太久,他难免多疑,毕竟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任熙,而是他的夫人。
即使他不在了,脱离了人世,我也是他的遗孀,永远无法抹去。
林妈听到保镖催促我,她知道留不住,也不能留,她将锅里的奶倒入一个巨大的玻璃瓶内,递到我面前,“夫人,带回薛宅喝吧。我熬的味道,别的地方买不着。”
我心里莫名一阵窝得慌,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她有些难过,“我真怀念先生和夫人都在庄园住着的日子,先生每天都会准时回来陪夫人吃饭,散步,浇花,夫人也总是趴在阳台上等着,看到先生的车兴高采烈冲到门口迎他,他虽然不爱笑,但眼睛里的喜悦和温柔是藏不住的。这才过去一年,怎么都变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人抗争不过命。”
“夫人真的信命吗,如果您信,当初秦彪倒台您也就跟着去了,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您的每一步不都是因为不屈服不信命才敢迈出去吗?”
我所有的倔强,心机,城府,手段,在严汝筠面前总是使出一半就没了力气,没了胆量。
爱极必惧,惧极必恨。
世间红男绿女,痴男怨女,都逃不过这样的定数。
“都过去了,他有了妻子,我也有了丈夫,那些事不提了。”
林妈说是啊,就算提还能怎样,也不可能回去了。
她搀扶着我送到门口,我和她挥手让她进屋,她不肯,站在屋檐下一直目送我坐进车里也不舍得转身,阳光下她单薄瘦弱的身体,身后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树木,曾发生过的一幕幕风月,情仇,爱恨,仿佛一场老电影,一张老相片,一条狭长的古巷,在我的记忆中交织变幻,疯狂肆虐。
我忽然鼻子一酸,下一秒钟淌下两行泪,我别开头强迫自己不去看,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回来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我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他试探着问我走吗,我捂住脸嗯了声,无力的,哽咽的,颤抖的一声嗯。
车驶入广开商贸街,坐在副驾驶始终沉默的保镖忽然问我是否要喝点什么,我倒的确渴了,他说下去看看买一点冷饮。
保镖下车挤入人海,很快消失在这趟街头,我坐在车里等了许久,直到过去半个小时还不见人影,我让司机把车开进去找一找,他试着鸣笛,可最前面拥堵的人群纹丝不动,根本不理会他的示意。
司机非常无奈说,“夫人,开不进去,这趟十字街,横向是机动车辆行驶,竖向是步行街,但是行人不管这么多,横向也一样走,车辆几乎寸步难移。要不我下去找一找,夫人坐在车里别动。”
我让他快去快回,司机跳下车循着保镖刚才消失的地方往前走,很快也不见踪迹。
他们两个人前前后后加起来失踪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十分不踏实,像有一场大风波要降临。
我推开车门下去,我惊讶发现他们不见的那条街道是死路一条,最里面只有一家商店,商店挂出了歇业的标牌,并没有其他的路。
极其不好的预感朝我瞬间涌来,我意识到他们也许出事了,但对方是什么人不清楚,我迅速反应过来,拿着手机往回跑,直到跑出危机四伏的街道。
我气喘吁吁站在一处紧挨着红绿灯的交口,眼前掠过的车辆,人海,陌生到令我充满敌意。
我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都不能波澜不惊。
我的行踪被人掌控了,这是最可怕的事。
意味着我的每一次出行都将是一场生与死的徘徊。
我从电话薄里寻找薛荣耀的号码,想要把这事告诉他,让他派人来接我,我在拨打电话的同时眼神不断搜寻附近可以暂时保护我的地方,在那边响起第一声嘟,忽然间我听到身后一阵尖锐的巨响,这一声巨响直冲云霄,犹如平地惊雷,将繁华嘈杂的街道炸得波涛涟漪戛然而止。
强烈的劲风朝我背部扑来,我几乎站不稳,身体在巨大的惯力气冲击下朝前奔跑了好几步,我仓皇之中跪跌在地上,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已经在空气中迅速蔓延,挥发,我脊背一僵,与此同时头顶闪过一只硕大的物体,从身后以一个半圆形的弧度刮过,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叫逃窜,砰地一声重重坠落在我眼前,很近很近的眼前。
当我看清那是谁,是怎样熟悉的清秀的面孔,怎样凝望我的深情不舍的眼睛,怎样气息奄奄满身血迹,吊着最后一口气,朝我伸出颤抖的透明的手,我僵硬的脊背剧烈弹动了两下,变得骤然垮塌。
是不是梦。
是一场噩梦对吗。
他不是我认识的人,不是,他是陌生人,他是我生命里无关紧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我眼前积蓄起一大片模糊的水雾,酸涩,灼热,我狰狞的面容在他依旧澄澈的瞳孔里,是我曾看到过的样子。
那晚的月色,他堵我在墙壁,朝我吻下来,他质问我为什么是这样拜金物质的女人,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老头子,为什么不肯和他逃离这尘世的一切。
他画的我,比镜子照出的我还真实。
他一笔一笔,甚至不需要看我一眼,就能描摹出我的轮廓。
我逃避了他这么久,当他以这样决绝惨烈的方式,在我的视线里成为一滩血水,我茫然无措,崩溃癫狂。
疯狂的叫喊吞噬了这条街道,甚至这座城市,他们大声说是那个男人挡住了撞向那个年轻女人的车,几乎是车出现的同一时刻,男人扑了上去,没有阻止,没有呼救,只是决意赴死。
他们七嘴八舌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我的耳畔,仿佛被一道屏障阻隔,再也不能激起我半点动荡,还怎么激起,千金重的锤子狠砸下来,心仿佛被撕裂,再没有拼凑的可能。
鲜血浸染的地面,血肉横飞的残肢,此时带给我的震撼与悲鸣大约是此生绵延不绝永无解脱的噩梦。
我真希望倒在地上的他不是薛止文,而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
我仰面痛哭出来,山崩地裂的哭声令我窒息,麻木,颤抖,昏厥。
我爬向他,爬向气息奄奄的他,人群内有女子要急救,被旁边的男人拦下,告诉她根本不可能救活,男人连撑过半分钟的力气都没有。
我爬到他身旁,将他从血肉绽开的地上抱起来,我像看着自己的生命,我无能为力挽救的,我自己的生命。
他朝我抬起手,布满鲜血和污泥的手,我哭着想要擦拭干净,但却发现越擦越红,连我自己的手都是一片血污。
“任熙,你怎么哭了。”
他的手艰难举过头顶,在我脸颊处停顿,他想要触摸上来,可不知是没有那份力量,还是担心会擦花我的脸,他隔着两厘米抚摸空气,唯独不曾落下来。
我握着他手指将他的掌心盖在我的脸孔,我用力蹭着他仅剩的一丝凉薄温度,我央求他等一等,不要死,他有些疲惫和痛苦,紧蹙的眉宇始终都没有松开,他透过我被风吹得凌乱的长发,看着我早已扭曲湿润的面庞,“别哭,我最不喜欢你哭,我喜欢看你笑,你根本不知道,你笑起来多么明媚好看。”
豆大的眼泪坠落在他鼻梁和眉眼,他一动不动看着我通红的眼眶,我手忙脚乱想要打电话,但是我还没有触碰到手机,已经被他按住了手腕,他朝我摇头,“让我安静和你说会儿话。”
我知道他放弃了,我知道他即将离开,我抱着他的脑袋放声痛哭,他在我胸前颤抖,断断续续的呼吸已经没了坚持的力气。
“任熙,我知道你伤害了爸爸,为了…为了我姐姐的丈夫,可没有办法,任熙,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我可以向爸爸告密,但我做不到看你伤心,看你失败,看你恨我,我只能惩罚我自己,我不配做薛家的儿子,我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我为了喜欢一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理智。”
我摇头说不是的,是我不配被你喜欢,是我太肮脏,太狠毒。
他看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看着高楼屋檐下辗转流连的白鸽,他眯起眼睛笑,笑得近乎透明,“我还记得,你站在广场上,穿着素净的长裙,头顶是蓝天白云,身后是清澈的喷泉,也是这样飞舞的白鸽,它们包围着你,我忍不住画下你的样子,我画在了纸上,也刻进了心里。喜欢一个人真好,做什么都很快乐。”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攥紧了我的手,大口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滴落在他洁白的锁骨,他痛得难忍,仰起头在我怀中颤动,“任熙,从此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再也不能不能保护你了…”
手指。
松开的手指。
是温热是冰冷,是僵硬是颤抖。
为什么都停下了。
我小声喊止文,他没有回应我。我大声喊止文,他在我怀中悄无声息。
我嘶吼嚎啕,用力摇晃他,颠簸他,我像疯了一样将他从我怀中推开,又再度拥入进来,他任由我摆布,连呼吸都不再抗议。
绝望。
铺天盖地的绝望。
被割裂成一万块的心脏,在我体内迸射出极致的寒冷。
我像一具丧失了生气与温度的骷髅,尸骨,披头散发满面泪痕跪坐在地上,我下巴贴着薛止文逐渐冷却的额头,我哭着说我不该下车,如果我安分坐在里面你会不会就不会死。
可我不下车就能逃过吗,我在明处,对手在暗处,他有一万个伤害我引我入坑的手段,倘若有心铲除掉我,让我死于非命,我根本不可能死里逃生。
也许拖一时片刻使对方激怒膨胀,反而让心恕陷入危险。
薛止文会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很清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死神,意外,惊天动地的残杀,迫害。
他已经做了替我挡刀赴死的准备,不知情的我根本无力改变,他可以改变,但他不肯,注定我生他死。
在救护车和警车分别到达现场后,人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薛朝瑰红着眼睛从角落冲出来,一直扑向刚刚离世的薛止文,她噗通跪在地上,张大的嘴巴已经完全失声,只剩下不断粗重的喘息和呜咽,她不能相信,她瞪大的眼睛里是一片质疑,她不认识这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他的脸也被伤口遮盖,密密麻麻的狼藉和凄惨。
她伸出手触向他,当她摸到那样熟悉的眉眼,她愣了一秒,旋即在被包围的人群里崩溃嚎啕。
警察将现场的血迹用白布蒙上,他试图从我怀中夺走已经死去的薛止文,可我没有给他,我知道他想要我抱着,他在弥留之际拼尽全力爬向我的怀里,他怎么可能愿意躺在那么冰冷的担架上,怎么可能愿意被盖上那么苍白的布,他才只有二十一岁,他的人生是灿烂的,不该是这么仓促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薛朝瑰在我呆滞抱着薛止文拒绝一切靠近时忽然冲向我,她狠狠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按到在地上,我本能用自己身体护住了薛止文,让他逃开污秽地面的沾染,手肘和已经受伤的膝盖随着她每一下殴打和质问而狠狠磕在地上,我一声不响,只是把薛止文牢牢护在怀中。
她咬牙切齿咒骂我,“任熙,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今天血溅这里的人不是你这个毒妇!”
她吼出这一句,继而嚎啕大哭,“你没有美好的家庭,就来破坏别人的美好吗?如果你没有威胁到我,我根本不会伤害你,我爸爸被调查的组的人带去了市局,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也许回不来了,任熙,我没有爸爸了,我以为可以和弟弟相依为命,但现在你连他都不留给我。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恶魔,你该死,你是最该死的人!”
面对薛朝瑰歇斯底里的辱骂和折磨,我没有躲闪逃避,也没有还击,警察和其他人几次想要靠近,都被发了疯的薛朝瑰踹开,我不求救,不求饶,不避让,任由自己沦陷在她的拳打脚踢唾液横飞下,痛一点也好,心里的罪孽还能减轻一些。
其实他死那一刻,我不比她的痛少。
我才是锥心的。
薛朝瑰打累了,失掉了最后的力气,她同样跌坐在地上,我张开嘴,用干瘪瘪的嗓音说,“是我的错,我不辩驳。”
“你的错?轻描淡写一句错,就能还我自由的父亲和健全的弟弟吗?我弟弟死了,我父亲面对牢狱之灾,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的罪孽!全部怪你这个丧门星!是老天爷眼瞎,竟然让你这样的女人活到今天,为什么不是你去死?我薛家满门到底做了什么孽,竟然被你毁到如此地步!”
警察再三央求把薛止文送到殡仪馆,这样炎热的暴晒下他会腐臭,他问我难道不想让逝者安息,不想让他仪容不被曝光吗?
我在他劝诫下颤抖着松开手,几名警察将他放入尸袋拉上锁链,薛朝瑰看不到他的脸,她再次冲向我狠狠掐住我脖子,骑在我身上把我放倒在地,她满脸狰狞说你去死吧,为我弟弟陪葬,我宁可一命偿一命,也不会看你逍遥法外继续得意。
“是我逍遥法外吗?你弟弟到底死在谁手上,如果没有这起蓄谋已久的车祸,他根本不会死!是谁第一次没有成功,不甘心罢手,在丈夫和父亲都无暇顾及追查的时候,想要一劳永逸送我上黄泉路,却被止文第二次发现,让他搭上了性命!”
薛朝瑰脸上的表情一僵,她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忽然顿住,像静止了一般,我问她难道不是吗,为了爱情,为了婚姻,为了留住一个和你成婚不过八个月的男人,你二十一年的亲弟弟没了!
“不是这样的!”
她从我身上跌下去,疯了一样朝后挪动,“我没有…我根本没想到第二次他还会替你挡!他为什么,为什么薛家的男人都是疯子!”
薛朝瑰捂着脸闷声痛苦,她不停说真的不想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她啜泣中狠狠推开她瘫软的身体,从地上踉跄站起,我握拳支撑住自己不跌倒,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薛朝瑰,即使你逃避,你辩驳,也无法改变是你下手害了你弟弟的事实,你无心之失,他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死我难辞其咎,你更是幕后毒手,我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放过你,让你为这两次残害我付出血债血偿,可我知道止文对你的恶行一清二楚,他宁可死也不愿戳破你,他对你有姐弟深情,为了他瞑目安息,我饶你最后一次,好自为之,你也不配出现在你弟弟的坟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