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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懊悔起来,周大春还捏起相对一般哥儿很不小了的拳头,狠捶了自己好几下。
陶弃依然很淡定:
“瓶子舅舅肯定不乐意他像他阿父阿爷的缺德冒烟儿,渣贱不要脸。
为此就是傻一点,没能考上功名,也肯定没啥不乐意。”
他犹豫了一下,拍拍周大春的手:
“哥哥和我们说了,这两天多亏您照看继宗弟弟,就是一时疏忽,也怪不得你,都是程家人缺德没良心,将娃娃从瓶子哥哥身边儿夺走,又没照顾好。”
陶弃连安慰人的时候神色都很淡,淡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周大春却似乎好过了一点,却还是央求宫十二:
“我之前跑得急,也都没去看瓶子哥哥,也不知道他都急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他可怪我不怪……
那个,要不,我也帮忙提点水,回头你陪我去看看瓶子哥哥啊?”
宫十二抚额:“得了吧,你一次能提多少水?”
正好也该是往日暂停去白水河挑水的时间了,虽然程家村的做法不地道,但村里没开口说话前,宫十二也还不急着把事情做绝。
至于井里的水,因没河里的挑着艰难,也不差宫十二一个,再者……
宫十二点点头:
“那就去看看吧。”
周大春莫名地就觉得多了一股子底气,又有个陶弃,面色虽淡,却没放开他的手,他见了王瓶儿时就镇定了些:
“瓶子哥你还好吧?小继宗可好些了吗?”
王瓶儿的脖子上还敷着药,暗绿色的药汁渗出来将纱布染了色,越发衬得他面色青白,唇色微灰:
“……二阿爷给开了药,且明叔爷也让人送了好些药材来,就是有些个实在没准备的,老三哥待山哥他们也帮忙上山里头找去了……”
周大春探头看了看,屋里光线弱,大白天也看不清小家伙的脸色,又伸手摸了摸,脸上带出一抹笑:
“出了汗啦,我阿爹说中暑的人都是能出了汗就好的,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王瓶儿也勉强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是出太多汗,偏暑气还没能给都带出来……二阿爷说娃娃体虚,出太多汗恐不好,不出又去不掉暑气,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汉语言是非常奇妙的,一个字能有好些个读音好几种意思,而一个词,放在不同的语境里头,也常有不同的含义。
王瓶儿这会子所说的“关键”,其实就是“危险”。
要发汗才能祛除暑气,可小娃娃的体质却撑不住那样大量的流汗。
说起来玄乎,但依着当地当时的医疗水平,这将人生生累出病还养不回来的,又或者单是流汗就给流死了的,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王瓶儿素来要强,又不肯怪周大春,又不肯见他自责,说起这样事情的时候也竭力镇定,可事实上,他的声音哽咽颤抖,他握紧的手心已经有淡淡的血腥味儿飘出。
周大春看得难受,但自责的话一开口,就被王瓶儿喝止:
“关你什么事?将他一再从我手里骗出去夺走了的是他亲阿公,出了那样主意的是他亲阿父!
虽说这样天气将娃娃们关那样屋子里头不太妥当,可其他人都好好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娃也是好好的……
那程家虽不是玩意,一开始也还真没想着将大家都闷死在那屋里,这孩子,这孩子……”
周大春心下难过,没忍住又接一句:“都是我……”
话没说完又给王瓶儿打断:
“关你什么事?你又没养过娃娃,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一切,不过是程浩健作孽,偏报应了我儿子……”
说起程浩健,王瓶儿没忍住,恨声咒骂了好几句,可说着说着,最恨的还是自己:
“为什么我就不能忍忍,阿父阿兄和宫家叔爷阿兄们都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为什么我偏偏就不肯忍一忍,非要那么闹一回,非要闹得自己伤了身、死了心才罢休,非要闹得娃娃这般……”
说到底,王瓶儿祠堂前那一闹,也不仅仅因着他素日的好强烈性子,也不仅仅是因着对儿子的慈心和对原家的愧疚。
他在程家这几年,再怎么觉得远不及嫁前期待的,对程浩健终归是放了几分真心下去。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会纵容阿爹那么做。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会出得那样主意。
要死要活地闹,不过是希望闹出程浩健几分为人父、为人夫的心情,闹得他护他们爹子一护。
可不想,他一番折腾,换来的却是程浩健软言巧语哄他分心,夺走了娃娃,让他失手划了自己一刀不说,还连稍微照看一下娃娃,都不肯。
小继宗如今这般,不是谁的错,都只是他,他不该在听说了主意都是程浩健那贱人所出,却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不该抱着娃娃闹,更不该在闹了之后,还想要握住那虚假的希望。
都是他的错。
他的错!
王瓶儿将拳头蜷在嘴边,咬出几个深深血印犹不自觉,呜咽着认错的一声声,悔恨凄怨之处,甚于杜鹃泣血。
周大春吓傻了,要去掰他的手,偏偏一般力道掰不开,再大力又恐伤了他的骨头,急得团团转。
陶弃拉紧宫十二的衣摆,褪去淡定的眼睛里也带出几分惶然。
宫十二终于出声:
“我也觉得为了自己不忿,就要拖着孩子一起死的做法,很不怎么样。”
王瓶儿抬起头,惨笑:“是啊,我不是个好阿爹……”
宫十二居然还真点头,周大春急得直打转,偏口拙说不出话。
宫十二却又道:
“你不是个好阿爹,可也总比那已经和他断亲了的人家强点儿。”
他将王瓶儿的手缓缓按下来,
“你好歹还知道自己错了,就总有改正弥补的机会,但机会要靠自己捉紧的。
现在小继宗还躺着,你闹这样是做什么?错上加错吗?”
王瓶儿缓缓松开已经握紧到掌心肉里头的手指,喃喃:
“不错,继宗还活着,我还能弥补……”
宫十二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孺子可教也!”
然后他就开始吩咐王瓶儿做事,什么小继宗枕着的枕头必须拿掉,他眼下脸色发白必须把身子垫高、让头部偏下好保证脑部供血啦;
什么流的汗太多了,为了避免脱水,要灌他喝些冷盐糖水和绿豆水啥的啦;
什么别看现在这体温似乎有点低了就多盖被子,虽不好冷着可也不能闷着,要尽量保证清凉通风啦……
周大春十分乐意帮忙,里正夫郎和他家三郎本也就没下地在家守着,也不缺搭一把手,可宫十二就非得指挥着王瓶儿去做,也不去管他掌心还掐出好几道血印子,偏王瓶儿也不知道疼似的,一听说给小继宗往脑门上冷敷对他好,他就一遍遍拧着帕子敷上去,稍微热一点就换……
周大春看着那都变成粉红色的水,都替王瓶儿手疼,更别提王家人了。
里正夫郎这个阿爹是最心疼的,他最开始甚至有点儿恼了宫十二,但看着看着,似乎看出点儿什么,便拉住也心疼得一直要去帮忙的三郎:
“罢了,且由他。”
转身就去厨下再准备一锅绿豆水,三郎看了看,就另端了盆子去接井水。
这么折腾了不到一个时辰,小继宗就又睁开了眼睛,还冲着王瓶儿喊“阿爹”,正好王大夫也带着新得的药材过来了,一把脉,十分满意:
“行,就这么着的话,也就是多养几天的事!”
刘氏、王三郎并周大春陶弃几个都十分欢喜,王瓶儿累得唇色都透着暗灰之色,还因此给王大夫训了一通,开了三包据说要苦得他再不敢不爱惜自己的苦药,他却还是笑着的:
“果然好了,继宗,不……”
他转头看到陶弃,忽然眨了眨眼,眸色亮得吓人:
“阿遗,他日后只是阿遗,就是还姓程也不再是程家继宗,他只是阿遗,程遗……
虽然没有真的病傻了,也要放开过去那些乱七八糟。”
刘氏也是笑:“不错不错,遗忘过去,从此新生……阿遗,好阿遗……”
这么一串耽搁,小栓子都早招过来,也帮忙递了几回帕子了,刘氏那样伶俐一个人,却才想起来要给客人上茶。
王瓶儿放开了又睡过去的程遗,亲自去给几人冲了鸡蛋茶,意外打出个双黄蛋的那个当然给了宫十二,给陶弃和小栓子的那两碗还特别多加了半勺子糖。
他摸摸小栓子的头,又冲陶弃笑:
“日后你们倒是听名字就挺哥俩的了,阿遗要是真有点傻了,村学里头还盼你能照应的给照应一下。”
大概是变故格外能促使人成长,素来牙尖嘴利好拿强的王瓶儿,如今连笑容都和缓了许多。
刘氏看得又欣慰又心酸,也不知道是可怜哥儿受的罪还是高兴哥儿终于长大了,那边王瓶儿就一巴掌拍到周大春身上:
“听说你早上下地了?可别把自己晒黑了不好找下家……回头我让我阿兄们帮你收麦子扬谷子去,你帮我给阿遗多做几套衣裳鞋袜的吧!”
周大春脱口问:“阿、阿遗的东西没带回来啊?”
又着急:“你手上也不好生包扎一下……”
王瓶儿恢复得挺快,刚才还死气沉沉,现在又能气焰嚣张地翻起白眼儿:“就这么点子小伤,舔舔都能好,二阿爷还特意给敷了药哩,你可就少大惊小怪了吧!”
又冷笑:“我的嫁妆自然不会便宜谁,可阿遗的衣裳,就算有用我嫁妆里头布料做的,也免不了有用那家一颗扣子一根线的,我可不爱用!”
周大春眨眨眼:“……哦,那好吧,不过十二哥儿说要和我家一道收麦子的……”
王瓶儿一挥手:“那就让我兄长们都帮忙收了呗,多大事?十二哥儿那么小不丁点,每日里操那么多心,且该玩就玩着去吧!”
宫十二默默听着,倒也不和王瓶儿争这三五亩地的活计,将两个蛋黄分了陶弃和小栓子一人一颗,仰头将剩下的喝完,又起身去看了眼程遗,见他睡得安稳,便提溜着两小孩告辞离去。
陶弃走出王家的时候,身上的气息格外明快。
他终于确定,原来遗、弃二字,也能藏着阿爹最洒脱的祝愿。
小栓子给这事儿一冲,也忘了计较陶弃给他带了的危机,和这个表弟手牵手一起走还挺和气的,扭头冲宫十二笑时更是格外开心:
“太好了,瓶子哥哥没事,他家娃娃也没事。”
——却不知道宫十二那心肝儿疼得直抽抽,好不容易攒出那么几万jj点,却熬不过自己得良心,一口气就花掉一万只为给个陌生娃娃增强点儿体质啥的……
可谁让宫十二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呢?
再急着攒jj点好回家,也做不到全然冷漠着看别人去死。
哪怕代价,是万一,赶不及……
但要是回去的不再是个人,再及时,老爷子也不会欢喜吧?
宫十二叹了口气,做人有时候可真是难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