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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启林阴着一张脸:“救肯定是要救的,只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先给办了。”
他到底不是宫家族长,在家族中虽说得上话,在这小王村里头也确实威望甚高,他肯说句话,也未必就比里正村老王氏族长啥的弱什么——
可名不正、言不顺!
宫家这一二代并没有往程家村嫁人,这次遭殃的娃娃们,说来还是姓程的,而阿爹却都是姓王的,不敢说都没有和宫家有什么拐着弯的亲戚,但宫启林要直接强出头,也不是那么回事。
若果然紧急,宫启林或许还不会想太多,可程家村既然想着让程老憨过来“报信(谈判)”,那在祭祀之前的三天里,总不至于亏待了娃娃们,也必不敢让王氏哥儿遭什么大罪。
所以宫启林虽急,还能想着上禀族长、族老们,又令人通知王氏族长,自己想了想,带上程老憨,往里正家去一趟。
却才拐进里正家的胡同口,就见里头匆匆走出来一行人。
领头的就是里正,后头跟着的正是程老实家的大王氏和他家儿孙们。
说起来,大王氏他们可比程老憨要早二三个时辰出发,但因着除了个程二平和大郎柳氏,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的,虽心急如焚,脚程也快不来,再加上要避着人,先往北上绕,做出一副要去柳树里探望柳氏原家的模样……
这一绕二绕的,竟倒比程老憨还要慢一点,只不过大王氏快人快语,又不像程老憨对上宫启林时那么小心,三两句话就将事情交代完了,这不,也想着去找宫氏族长拿主意呢!
这里正其实是王氏人,还是王氏一族老,却不知道是不是王氏如今的族长年轻些了的缘故,让他居然一遇事就想和宫氏拿主意。
偏大王氏也没觉得如何,还在那里说:
“可不就得往宫家去?宫家最是仗义的人家,又素来看重哥儿,不说前些年那事,就说以往——
我阿爹素来就说,宫家从不嫌哥儿是要外嫁的,也从没想着要在哥儿身上沾什么好处,可哥儿要是个什么事,凭他外嫁到哪里,宫家都认他们是族谱上记了名的自家人哩!
我们瓶儿虽不是宫家血脉,可他舅公(指王瓶儿阿爷的哥哥)不就是嫁到宫家的?如今人虽没了,儿孙还在,再不会不管这事的……”
大王氏言语喋喋,里正也一直点着头:
“可不是,我这心里也慌了,这还真要请宫家的帮忙拿个主意……”
正说着,一抬头:
“哎哟,老六兄弟啊!我正想去找你,可巧……这位……”
程老憨这些年是安分了不少,轻易都不到外村去,可早个二三十年,谁不知道程家村有个憨面魔王?
看着总在憨憨笑,其实谁信谁吃亏,那可是个坑死了人也还在憨憨笑,手上的刀才从人脖子里拔出来,也还是在憨憨笑的家伙。
后面那一幕,里正还亲眼看过,虽然那被砍死的是个劫道的。
可怎么说呢,里正现在看着管理村务还挺有一手,可二十多年前不过是个第一次跟着去省城售卖货物的愣头青。
哪怕明知道多亏了程老憨那一刀,自个儿才保住性命,里正也很难忘记那一瞬间的一片血色。
连带着,对程老憨的印象也很深刻。
十来年未见,依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个面憨心刁手极狠的家伙。
难得这一回,他那么快从那片血色中冲出,还有胆质问:“程老憨你这是来做什么?”
程老憨对别人可没那么客气,眼珠子在程二平身上一转,嘿嘿一笑:
“还能干什么?报信呗!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家外孙过两天就要去给龙王爷当童子的事儿了吧?是不是倍感荣幸啊?”
他面上仍憨,说出来的话却真够刁的,把个里正气得完全忘了那根深蒂固的忌惮:
“荣幸个屁!你们程家村就没……就没几个好人!亏我还……”
程老憨悠悠然:“可不就是瞎了眼吗?谁让你不打听仔细程浩健那小子的底细?真当十八岁的童生就是什么好货呢——真好货能给耽搁到十八?”
里正气急:“谁说我没打听?我还知道那混蛋和你是一家子的哩!”
他虽怵程老憨,但就是莫名相信他不会,或者说不敢,随意招惹小王村的人——
砍劫匪那一回,程老憨就亲口说过是看在他们是小王村人的份儿上才出手的,里正记得可清楚。
所以才在打听了些不怎么合适之后还觉得自家哥儿吃不了亏,哪曾想落得如今,还要给这面憨嘴刁的奚落?
程老憨也跳脚:
“您可别,谁敢和那孙子是一家子的?打我爷爷那一辈就不和他家往来了,可当不起这‘一家’——
咱再坑人,也从不坑自家骨肉哩!”
里正想起这个就心酸:
“他,那话真是他说的哩?”
说完,转向程二平那边歉然一笑:
“我不是不信你们,只是这事儿,这事儿,我实在想不明白,这程浩健,好歹也读了那么些年书,怎么就做得出那等事哩?”
宫启林想起家族旧事,面色亦是阴沉:
“我们不是那样人,自然猜不出那样人的心思,现在也不是猜那些的时候——
我已经让人去给两家族长报信,您也赶紧往场院那边去吧?
再有,那糟了难的哥儿也不是一家,是不是该把他们父爹亲人都请来,一道议议?”
里正点头:“正该如此。”
他家只生了王瓶儿一个小哥儿,却还有四个小子子,还都是王瓶儿的兄长,如今孙辈也有六个小汉子,四五六七岁上的都有,不过大的三个下地帮忙捉虫子浇水去了,剩下几个小的,捡柴禾只当玩儿似的,这报信跑腿儿的倒也还做得来。
当下由里正说明,大王氏补充,与孩子们交代清楚都有哪家,一个个的就撒开腿报信儿去喽!
宫启林与里正,携程老憨大王氏等人往场院去且先不提,却说那报信的小娃娃们之中,正好有一个,却不小心和宫十二撞上了。
宫十二刚从白水河那边打了一趟水,因河边的水田大抵都收割完毕了,他这水就要往西边的麦地上挑,步履就越发有些急。
又实在赶巧,正走到那原本是水沟、如今干了的地儿边上,旁边就冲出来一个举着一罐小虫子说要送给他家鸡哥儿吃的娃娃,宫十二看他再前两步都能栽那沟里去,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拦住:
“小心点儿,那沟可深!”
其实才一米半左右,可对于五六岁的娃娃还真算高,里头虽是泥土,如今却又晒得龟裂,摔下去也真不是玩的。
然后,这小娃娃还挠着头傻笑呢,那边就又撞出来两个!
准确的说,是两个撞到一块儿,结果不知道怎么带的,一道儿往那沟下摔!
宫十二肩头原担着四桶水,桶不算极大,毕竟他身高有限,却一前一后各二个,扁担也是给压弯了的,手里又还挽着一个小娃娃,此时皆都顾不得了,肩头挑着的死物随意一卸,水洒出来多少都顾不得了,娃娃还小心些用了点巧劲一抛,自己已经往斜前方一扑……
万幸,俩娃娃都扑到了,虽将宫十二也给带到沟里去,娃娃们却都被他护在怀里好好儿的。
就是宫十二心里那滋味够呛——昨天经过这儿的时候还看到有小混蛋们往这沟里撒尿,还在比谁尿得远哩,结果自己这就扎进来……
他虽将自己狠使了这些天,两腿泥点子也没多少时间顾及,可总还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此时想起那腌臜之处,不由面色狰狞。
俩娃娃给吓得够呛,便不免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指责了起来:
这个说明明是我先拐弯,怎么你就不让道?
那个说我有急事,你怎么就不知道让让我?
……唧唧咋咋、咋咋唧唧的,总之必须是对方不好,必须让自己无罪开释,必须不能损害自己在宫大神眼中的形象啊!
里正也没交代孙子们要保守秘密←当然,就是交代了,如今对宫十二崇拜得不行不行滴的小娃娃们能不能守得住也是一个问题。
反正才三言两语的,宫十二就听出事儿来了。
宫十二原不想管别人家的闲事,可耐不住这俩月全村分工合力,不说真一下子就亲如一家,到底和村人混熟了许多,不好全只当路过的陌生人,便没法子理直气壮说不关我事;
又,那里正家四孙子说得正热闹的时候,旁边又拐过来两个合力担着一桶水的半大汉子,闻言就有个“咦”一声:
“这事儿听着可熟,可比前些年宫五爷爷家遇上的那家子还要做得绝——
对了,那姓程的据说有个童生功名?
酸书生果然都没好玩意,越读越会憋蔫儿屁!”
末了还要骂一句,十分义愤填膺,仿佛若非惦记着身上那桶水,就要游过白水河去,将程浩健给抽得“成好贱”了一般。
倒是和他一道的另一个汉子,宫家大四房学字辈的嫡长孙,也是那位老举人的长孙,名唤宫学岭的,就捅了捅那周二子:
“咳咳,童生算是啥功名?还有那位,那可是我叔爷爷,也是十二哥的亲爷爷。”
周二子才想起来这俩茬子——
合挑一担水的好哥儿们,他亲爷爷就是村子里公认百年来最会读书的文曲星,举人功名远胜童生几大截,他原也跟着在村学里头很是读过几年哩!
而八卦里头那个一般倒霉过的宫五爷爷,却是如今村里小子小哥儿们信任男神的亲爷爷!
于是挠着后脖颈一阵傻笑。
宫十二也没计较他当着人面说是非,只问:
“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什么事?莫非也是一般,有人拿了我们家外嫁的……哥儿之子,来威胁什么?”
小王村听说在这附近不还挺能的嘛?怎么一次两次的,倒让人拿了外孙子玩胁迫?
宫十二虽有原身不少记忆,但有些成年旧事,原身根本没啥印象,宫十二自然也就无从得之。
而眼前这宫学岭,虽跟着村子里新流行,喊宫十二一声十二哥,其实却比宫十二这身子年长足足六岁之多,那周二子更是十五了,都是眼看着就能议亲的人,知道得自然也都多些。
再有,那事儿虽然好说不好听的,平日里头小王村的大家顾忌着宫家的颜面,也不曾放在嘴巴里头叨叨,可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是当着宫十二的面说道,就是周二子那样真有点儿二的,也觉得别扭罢了。
可宫十二是谁?
小王村新晋男神,魅力无边,不分汉子哥儿、甚至不拘是老是少,除了最忙碌的壮劳力们,就鲜有没拜倒在他那泥腿子下的。
才一个眼神,周二子就嘴巴叭叭,将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说的,都给倒了个干干净净。
宫学岭虽不像周二子那么二,最终也还是熬不住,跟着在一边补充了不少。
于是,宫十二就弄明白了,为什么阿爷叔伯对自家阿爹态度都那么怪。
却原来,宫阿爷和宫阿公原本也有个小哥儿,名唤流溪,排行第三,比宫待岳和宫阿父待川小一些,却比宫待山要大一岁半,自幼得父爹兄长们宠,又十分宠着待山这个弟弟。
只或许是宫阿公为人太端肃了点儿的缘故,这位流溪哥儿人虽温柔,却温柔得有些过了,便显出几分腼腆内向来,只不过他随宫阿公也很是读了些诗书,这股子腼腆倒不显得小家子气,反而温雅可亲得很。
是以大家伙儿也没觉得流溪这性子有什么不好,宫阿爷偶尔笑话老伴,还说就要我们流溪这般性子的才是个哥儿样呢!宫阿公也觉得小哥儿文静甚好。
等到了流溪议亲的时候,宫阿爷宫阿公方才担忧起来,看谁家都怕自家小哥儿嫁进去被欺负了去,看谁家都觉得不合意。
本来最好是嫁在这小王村,最好能和自家嫁对门,可宫家祖训,三代之内尽可能不与同家族尤其近亲者者为婚姻,偏宫阿爷他阿爹就是个王姓人。
这没法子,只能往外头看,就正好看到宫阿爹原家的亲戚陶氏子。
也是那家先上门提的亲,那家的阿爹、后生,都来小王村走了好几回,宫阿爷看着那人家心诚,那后生虽没听说有考出个什么功名,却也是自幼很用心读了些书,说起来与流溪真能成,也好有个红袖添香的雅事;又想着那后生的阿父,与自家二郎原家阿爹那边的舅爹(约等于男女世界里头的舅母)乃是兄弟,算起来也是亲上加亲,再加上流溪当时也有十八了,宫家虽不在乎那点子罚款,却不想将哥儿耽误到由官府配婚的地步……
做了几番打听,也就应下了。
便是觉得那桃花村有点远,可宫家族里有船,要看哥儿也不难。
流溪前半年回家的时候看着也还好,后头又说是有了身孕,虽不再来,宫阿公一开始也还常去看看,只不过后来看流溪一切安好,哥婿虽不太懂得体贴人,但年轻人第一回当阿爹,手足无措也是有的,夫家阿爹也是照顾周到,他那会子又要张罗幼子的亲事,也就连着二十几天没过去。
原是打算着,赶紧将幼子的婚事给张罗好了,赶在流溪日子近了的时候去住下照顾,谁知道,才那么二十几天,就出了事。
据说是那哥婿——
宫学岭呸周二子:“那混球算哪门子哥婿?我们两家早就义绝断了亲的!”
周二子赶紧改口:
“那混球原来早在外头有了人,只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哥儿,那陶家便不肯让他进门,就是生了孩子也不认……
没想到流溪舅舅怀孕都快临盆了,外头那个就又生了一个,还是个小子,那混蛋就被说动了心思,领了人、抱着娃娃去流溪舅舅面前胡诌,说是他不认下那俩孩子就是不贤,把流溪舅舅气得动了胎气早产……”
宫学岭恨恨补充:
“最可恨的是那混蛋还只顾着他外头那妖精,也不说给流溪舅舅请大夫去……
熬到流溪舅舅难产,又在保大保小上故意踟蹰,最终……”
最终流溪生了个出生的时候脸色都憋紫了的小子,多亏了程老憨那会子正好在桃花村,听说了赶过去,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才又给救活了过来,又让人赶着回小王村报信……
“那时候流溪舅舅还活着哩!可恨那混蛋还要气他,那混蛋家阿爹一开始看着对流溪舅舅好,其实也不是个好东西,还跟着劝说‘那小子虽一时救活了,可才出生就遭了那么大难,谁知道能不能养活?不如将外头生的那个小子认下,只充作双生子’,又保证什么‘外头那贱人是肯定不让进门的,小哥儿也不认,只不过那小子是为了慰藉你才不得已’之类的——
呸!活活将流溪舅舅气死了呀!”
程老憨对宫家人没得说,可他还要顾着小娃娃,不免有个顾不上来的时候,结果这一个顾不上,就让宫阿爷一家急慌慌赶过去,只见着一具还温热的尸体。
再后来,宫阿公问宫阿爹是不是真不知道那陶家的混账事——
他们两家到底是亲戚,宫阿爹还是在原家爹舅家养大的,和那陶家夫郎不可能全不相熟,流溪议亲的时候,宫阿公也嘱咐他打听过,他也只回说没事……
宫阿公那会子那么问,其实还挺希望是自家这二郎没留意着。
结果,宫阿爹居然露出一线慌乱愧疚来。
宫学岭说起这个,声音弱了许多:
“再后来不久,叔爷爷就分了家……
外头就有人说叔爹是存心帮着原家亲戚……
不过我知道肯定不是,叔爹只是性子软,又惦记原家爹舅养育恩情,想是将那家亲戚的错也给歉疚上了……”
宫十二眉毛动了一下,他那阿爹,要说明知道还故意坑夫家弟弟,必不至于;但若是那时候发现了点儿什么不对,却被哄了过去,回头想起来心下愧疚,脸上带了出来,却是很可能的:
“那,那个孩子呢?”
宫学岭:“陶家理亏,又不及我们家团结势大,义绝和离之后,叔爷爷还把那小小子带了回来,如今也在族学里头一道读书……”
宫十二点头,没再说话,将那剩下的水挑到地头之后,就往场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