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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娘,我听二门上说,你娘来瞧你了。”
不大的一声,却是吓的六娘把手中的针扎狠狠进手指头,鲜血冒出来,将手指含入口中,抬头望向茶房门口。
穿着淡粉色衣服的丫鬟倚门而立,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肤色雪白,晨光从她身后撒进来的时候,脸上淡淡的绒毛恰似在她身上度了一层金光,平日里一张有些严厉的脸柔和下来,唇角染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长长的眼角微微的上挑,竟有几分说不清的风情。
六娘一时竟看呆了,什么时候海棠已经出落的如此漂亮了。
半年前,她初来宁府的时候海棠还未曾长开,只觉得是个挺有气势的小姑娘,跟教导主任似的,小丫头们做错事儿的时候不打不骂,一瞪便能让人腿肚子抽筋。
六娘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见海棠的声音或是名字便忍不住想想正在做的事儿说的话合不合‘规矩’,要是被一个心理年龄不到她一半的小丫头挑出错处,她会想哭的。
屋里的光线暗了些,海棠长长的凤眼微微眯着才能看清,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正傻乎乎的含着手指望着她,那模样竟是看呆了,脸微微一红,噌道,“学了半年,还是这副呆样儿,也不知道你学针线活时的机灵劲儿上哪儿去了。”
顿了顿,见六娘不动,跺脚道,“你要不想见,我便让人回二门上,说你有差事了。”
六娘这才想起自家娘还在外面候着,站起来一脸为难的盯着炉子上的药罐子,“好姐姐,我可不是有差事。”
海棠挑眉笑道,“这么个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不来求,偏要在那儿做个为难样儿,难不成还要我来求着帮你不成?”
“姐姐不是也有差事么?”六娘问道。
海棠闻言眼神一闪,嘴角微微下拉,似笑非笑的道,“钱妈妈方才来回话时恰好遇上带话的小厮,便在夫人面前顺带提了一句,夫人怜惜你要小小年纪就要别了父母,便让我来替你守着,发了话给你一个时辰。”
六娘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海棠,宁夫人平日里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这种小丫头的父母来探的事儿,平日里她可不会管,今天怎么突然想开了?难道是因为怀孕所以突然间全身都开始散发母性光辉?
不对!
六娘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必是想避开海棠收拾上房值钱的物件。
上房的形式她有些看不明白,宁夫人不喜海棠,偏偏留着她,几个大丫头也份外排斥海棠,为这事儿她们下面这些人可是吃尽了苦头,没想到也不是全无好处的。
海棠看见六娘喜出望外的样子,知道她是欣喜能见到娘亲,心中也是替她高兴的。
只是这一面接下来怕是永别,想到自己比六娘大出差不多十岁,这两年离了父母在这儿过的日子其中的艰辛不说也罢,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来。随手手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子递过来,“你既唤我一声姐姐,这个权当我的一点儿心意。”
塞到手里的银簪子约莫有七八钱重的样子,便是过年的时候夫人封赏的红包也没有这般多,六娘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她做了什么事竟然让海棠如此的大手笔?
海棠虽是大丫头,却不受宠,跟她们这些小丫头一般没什么打赏,房里余下的两个二等,一个一等好歹偶尔会给她们这些小丫头点儿糖吃,偏生这海棠一针一线都是看的紧紧的,这根簪子也能顶她一个月的月例了。
六娘微微诧异,轻轻的推了回去,“姐姐的心意六娘领了。”
海棠没想到六娘会拒绝,且神态坚决眼中并无半点不舍之意,笑容愈深,想到屋里那位,心中更是一声冷笑,就要回东京了!
“这点子东西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又不是那小家子出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既给了你,就没收回来的道理,你收下就是。”
这话的怨气不是一点儿啊!难不成方才在上房受了什么委屈?六娘瞪大了眼睛,海棠平日里可绝不会如此轻浮的说出这种话来。
海棠见状只是笑,将簪子硬塞到六娘手里,“拿着!”见六娘依旧木呆呆的不动,自责今日的事情做的有些轻狂了,她同情六娘不假,这簪子也不瞧在眼里,只是这番举动却是吓着了这孩子,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将六娘推出门道,“赶紧去吧,你娘已是在门外等了半晌了。”
六娘走出门脸便沉了下来,今天连海棠也诡异起来了,这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近来变了的人多了去,自打十天前传出要回东京的消息,府里的所有人态度都变得微妙起来,有人欢喜有人愁,口角也比平日里多了几许,宁夫人因着一个小错发作了几个下人才把这股风气压了下来,此刻阖府上下的皮都绷得紧紧的。
谁知道偏生在这种时候,海棠又来这么一出。
进宁府半年,只在初进府的时候因为过年以及宁夫人十岁的儿子过生辰才听人提过一次东京,若不是这会儿要回去,她都快忘记自家老爷是东京人了。
想到这府里不过两个主人二三十个下人就有一本烂帐,回去以后人多了,只怕会更让人头疼。好在她只是个粗使丫头,年纪又小,遇上事儿装傻充愣就能应付过去。
撇开这一桩,想到等在侧门上的娘亲,六娘加快了脚步。
回房从枕头下翻出这两个月存下的月钱,盯着手中的簪子沉吟了片刻,这是海棠亲手所赠,东西也是海棠平日戴惯了的,她要还,是海棠死活不肯收回,不论怎么说,这人情却是欠下了。
咬咬牙,并着簪子使手绢儿包了,往侧门匆匆行去。
再过几日就是端午,天气正是一日热过一日,在太阳下站上片刻功夫,就觉得人有些心浮气躁,院子里的花草正好,却是因为主人家要搬离少了几分精心,看起来有几分杂乱,六娘也无心瞧这些,只远远的望着侧门口候着的那道西地女子特有的高大身影。
韩李氏在门口翘首以盼多时了,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出来的时候,惊喜的叫道,“六娘!”
比起半年前面黄肌瘦的模样,六娘圆润了些许,红色的夹衫,黑色的长裤,年纪不到,没有裙子,头顶梳了两个小包包,使红绳扎了,看起来很是喜庆。
一把将六娘搂在怀里,摸了摸她结实不少的身子,又拉着手看了一遍,发现上面的茧消去了不少,这才揉了揉她头顶依旧有些枯黄却是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
“胖了,白了,人也精神了,在这儿没吃什么苦头吧?”
韩李氏打量六娘的时候,六娘也在打量着韩李氏,人没胖,好在也没瘦,脸上的皱纹多了几条,神情却是祥和,不像半年前的满脸愁苦,想来这半年家里的日子还算过的下去,
“这儿有新衣服穿,有饭吃,活也不重。娘,你怎么样?身子还好吗?顺娘还好吗?您怎么来的这么早,从村里走出来得走半晌呢!”
“我们都好!今儿个初一,你张三叔家恰好要赶集,我就坐了他们的牛车一道来的。”韩李氏笑着道,“见着你我就放心了。你爹每次来总说你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却是说不清,奈何家里事儿多,我一直脱不得身。自打得了你让人带的信,我才狠下心,寻思着无论如何这次都要来,偏生顺娘月份渐渐大了,不敢留她独自在家,你爹又要去替人做活,只得等主人家的活忙完以后才让我出来。”
六娘又问了一些琐事,从田里到附近几个关系好的邻居,韩李氏一一的答了,听说粮食长势不错,今年应该不会打饥荒了,六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包好的钱和簪子递给韩李氏。
打开手绢儿就瞧见那根簪子,便是东京不时兴的花样,也让韩李氏看花了眼,惊喜的拿着瞧了又瞧,“这么多?你们夫人赏你的吗?里面是铜的吧?”
“要不,您咬咬看?”六娘吃吃直笑,心头却是颇有几分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无奈,若是她还能留在家里,这根簪子她是绝不会收下的,这时代的日子,比她想象中的难过多了。
韩李氏正欣喜手中的簪子,自然没能瞧见闺女儿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闻言瞪了六娘一眼,啐了一口,“没的糟蹋了好好的东西,留着给你以后做嫁妆。”一把揣入怀里,生怕六娘要抢过去咬两口似的。
揣好了以后,又想起一桩,“上个月你爹来看你,你怎么不见他?”
六娘闻言脸色暗了暗,提到那个人就会让她想到另外一个人,她本不想提这些的,扯了扯嘴角笑道,“爹来了吗?没人告诉过我啊!否则我也不会托人带信回去,哎,上个月院子里大家都忙的脚不沾地,兴许是传话的人一忙就忘记了……”
“六娘……”韩李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瞧着自说自话想要将事情遮掩过去的女儿,“传话的人说你有空。”
被人当面拆穿,六娘面色讪讪的,她在生气,不想见那个爹。
韩李氏见状伸手摸了摸六娘的头顶,“他是你爹,父女哪儿有隔夜仇的?若不是实在没法,咱们也舍不得卖掉你……”
六娘淡淡的看着韩李氏,指尖却是在手心深深的掐出了几个月牙印。
当初她被卖掉的时候,是韩家老爹哄她是来市集玩,到头来却是给领进了牙行,她早就猜到了,不过是想看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她,结果告诉她的人却是牙行的那个婆子,再次见到老爹却是来讨月钱。
当时她还安慰自己,老爹瞅着她的那双眼睛一看就是舍不得她的,怕是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不卖养娘反倒卖掉亲闺女这种事吧,这么多年,老爹只比别人更宠她。
左右不过十年,就当签了长约给人打工了,她自己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好容易平复了对老爹的不满,三月的时候就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她从别的丫头嘴里得知身契被改成了死契,而刚离开的老爹又是只字未提。
她快七岁了!这个时代也算大姑娘了!家里的事儿还是一点儿都不与她商量,她要抗议!
四月老爹巴巴的上门来讨钱,她一怒之下不见,只让人问他,为什么要签死契?谁知道那锯嘴葫芦竟然掉头就走了,这个月要不是她请人带话回去,韩李氏也不会来!
六娘很生气!闺女都快被人带走了,你们竟然不闻不问!
倔强的眼神看的韩李氏不由得住了嘴,只觉得这样的女儿陌生的紧,六娘往日里就像个开心果,走到如今这一步,也不知道该怪谁,有些无奈的解释道,
“你爹夜里也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听见他在叫你,我们说好等家里日子好过些,就来赎你回去。”
六娘闻言终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是么?那可得赶紧了,这次西路军大胜,还有一个月我们老爷就要回东京述职,到时候千里迢迢的到东京赎人可就麻烦了,路上花的钱都能置下一份儿陪嫁了。”
“什么?”
韩李氏震惊,恍若晴天霹雳,一时间倒是顾不上六娘口中不合时宜的言辞了,她虽卖掉了女儿,难得见面,却是知道她就在城里,知道她过得不错,没想到今天竟然听见了这样的消息,如今签下了死契,怕是终生都难得再见了。
六娘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嘲讽的看着韩李氏,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一抹快意。
被卖掉是因为大家都快饿死了,她不介意,可为何不告诉她?她自问就算前些年没为家里做过什么,那不是年纪小么,等她能走得了路了以后也算尽心尽力,偏心她能理解,却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大事是因为某人的一句话。
看见不到七岁的女儿脸上不符年纪的冷漠,韩李氏只觉得从心底冰凉起来,这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想到顺娘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硬下心肠道,
“六娘,你向来懂事,怎么会不明白咱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当初难道要全家一起饿死?等娘攒够了钱,一定会来赎你!”
当时家里连饭都吃不起,唯一的儿子也走了,还留下一个怀着身孕的孕妇,正是腊月,大雪封山,就算不怕辛苦上山去也找不到任何吃食,家里四张嘴还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思量前后,才狠心把六娘卖掉,总好过一家人饿死。
“为何要改成死契?”
六娘咬牙问道,她介意的是这个,两老疼了她六年,不可能在一夕之间转变,可真没一句解释,她又觉得心冷,别的事不商量她就罢了,可这事儿关系到她的一生。
看见韩李氏伤心的眼神,她的心有片刻的柔软,又坚硬起来,韩家老爹每次来,问他什么都不吭声,能偶尔答半句就不错了,直到这次韩李氏来了,她才闹清楚家里的情形,并非过不下去,为什么要改成死契?
韩李氏若不提,她有心忘了这些事,反正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过些年这些事儿也就淡了,偏偏韩李氏提起来了,六娘深吸了一口气,低叫道,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