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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
苏一在三人殷切的目光中捏桌沿儿上呲出的细木楔子,一揪一根。直叫三人看得撑不住腰架子,才把手从桌沿儿上收回来,开口说:“留下也成,只是入赘的事儿不必这么着急定下。咱们且先一院里处着,横竖我家这宅子住得下。好与不好,衬与不衬,待摸清了脾气品性,自有定论。倘或这会儿就定下了,三五日瞧见别个顺心的,回头再后悔。悔婚的话说起来就难听了,这事儿还得掂量。”
难得她松下这口来,入赘不入赘的话且往后再说也是成的。师伯压手按了按两条大腿儿,忽老气起来,叮嘱石青,“你师妹留你,你便留下。勤快些,不能招人讨厌。眼色放活了,手脚麻利些。她瞧不瞧得上你,能不能长长久久留你下来,还得看你办事儿。别三两日不待就招人不待见,扛棍子轰了你出去,那会儿才没脸呢。”
这话听起来有些别样的味道,石青那憨头的听不出来,苏一却听得出。她起身重新给师伯拿了双筷子,对齐了筷尖儿摆到他面前,说:“师伯嘱咐这些个,不一起留下么?咱家西厢三间,空了有些日子了。你们留下,刚刚好的一人一间儿,也挤不着谁。这会儿怎么还要走不成?那又如何将师兄留下?”说着拢了下裙子坐到板凳上。
师伯拿起筷子,往桌面怼齐,去夹菜,“咱们石青住这里能帮你们做饭收拾,师父把家里三分田亩收回来交于他,也能一季一季收些现成的粮食,不必月月外头买去。我留下能干什么?白给你们添麻烦,一件事也帮不上。你们伺候我师父一个老的还不够,还要再供着我伺候?这不道义。我与一一你也没什么交情,若不是这次有事求上门来,你走大街上瞧见了师伯也不知是谁。”
苏一双手对压着轻揉,也不知说些什么。石青在那愣了愣神,这一日都在与他师父和师爷爷商量怎么叫苏一留他下来的事情。他本没想着自己一个人留下,这会儿听得他师父还是要走的,心忽往下沉了沉。他放下筷子,瞧着他师父,“师父,你不打算要我了?”
“婆婆妈妈叽叽歪歪像个什么玩意儿?!”师伯突地瞪大铜铃般的黑眼睛,冲石青一阵吼,吓得苏一也在板凳上跳了一下,双手一把扒住了面前桌沿儿。他瞧石青吓懵神了,又说:“你跟着我什么好?有上顿没下顿,好不好还要挨……”说着突然又囫囵起来,囫囵完了气势铮铮接上去,“我越发瞧你是个没前程的,搭上一辈子也挣不到个大侠称号,还混什么混?!难为你师爷爷和你师妹乐意收留你,这里有吃有喝,才好养你这样没血气的!再婆婆妈妈叉出去打死,你也甭过了!”
石青闭了闭嘴,也知道他师父是不想再带着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过不上一天好日子。可如果他都不在他师父身边了,那他师父又过的什么样日子?他低下头,又嘟哝起来,“师父不留我也不留,我原以为你跟我一道儿留下呢。这会儿只有我一个,这不行。您离了我,更没好日子过了。平常都是我伺候您,没了我,您一件衣裳穿多久?”
师伯瞪大了眼睛,要上去撅他,叫苏太公拦了下来。他压下师伯的手,说:“你也甭走了,家里多个人也就是多添双筷子的事。咱们也师徒一场,还生分这些个?一一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就留下,还叫石青伺候你。他都不嫌苦累,咱们怕什么?”
苏一和石青都瞧着他看,他师父都开口留了,他还能打背口么?但瞧着,师伯只把气势压了,到底也没说什么,只道:“先吃饭,填饱了肚子再说旁的话。我最是忌讳婆婆妈妈,什么事都痛痛快快的,省事儿。”
如此便吃饭吧,苏一是吃饱了,只坐在一旁凑着份子说话。苏太公和师伯这两日都在一起,叙旧也是不必了,该说的大体自然都说了。师伯又是直来直去不打弯的性子,在他面前伤春悲秋不起来。苏一问些他们闯荡江湖的一些事,但听师伯说了一些,不过都是表面风光,实则满满的心酸。
吃罢了晚饭仍是石青洗碗涮碟子,又添了一大锅的水拉起风箱,烧热了兑得温而不烫端给他师父洗漱。苏一瞧着咋舌,就是她也不能做得这般细致。平常她在铺子里干活,回家的家事也是她做,但没有细心到伺候她爷爷洗漱的。瞧人家这徒弟,才是将师父真当亲爹待呢。
苏一洗漱罢拿些床单被褥出来,让石青拿去西厢自己铺了床,便回了自己房里,旁的也不管了。回屋里吹了火折子点起油灯来,拿了针线出来做。每逢换季,她都会给苏太公做身新衣裳。与往年旧的搭和着,过一季度。春时能有几日,眼见着夏天很快就会到,夏衫便也做起来了。
做到眼皮打架,苏一打了两个哈欠,把手上布衫往床头掖了,吹了灯睡觉。窗外夜色沉沉,对面西厢还亮着两盏灯,火苗如跳动的黄豆一般。
这一觉睡得也颇为踏实,到了凌晨被公鸡打鸣叫醒。苏一撑了胳膊肘子正掀开被子要下床,忽听得外头一声惨叫,“师父!”
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忙一把撂开被子,下床趿上鞋就奔出了屋子。到了外头,苏太公也披了大褂出了正堂。两人互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凝重,都往师伯那屋里去。原想着不知是什么不好的事儿,但走进去一瞧,只见石青坐在床沿儿上,哪里还有师伯的影子。
苏太公走去石青身边儿,搭手按上他的肩,问他:“怎么了?石青。”
石青抱着脑袋,头也不抬,“我师父他偷偷走了,他不要我了。”
苏太公和苏一都松了口气,听刚才那声口,还以为人驾鹤仙去了呢。苏太公手按着他的肩膀未放下来,往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走就走了吧,你安心留在师爷爷这处,等他哪一日飘腻了,自会回来找你。”
虽许多年没见,他徒弟什么秉性他还是知道的,向来就不喜婆婆妈妈的。瞧着大大咧咧粗犷汉子一个,实则细了的心思都埋在心底里。他不过是瞧着石青与他一处,没有前程不说,还过不上好日子,才想着要把他留在苏家。他自己也漂泊大半辈子,其中的苦处如何不知?石青若一直这么跟着他,能有什么好的了局?可他自己又不是好麻烦人的主儿,是以夜间悄没声偷偷走了,也在情理之中。
石青却钻那“师父不要他了”的牛角尖儿,抱头一气,忽起身道:“他走了我如何能安心留在这里,我得寻他去。”
苏太公没来得及拉住他,苏一横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儿,“你知道他夜间几时走的?往的哪个方向?出的哪个城门?你这么找出去,搭上一辈子也不定找得到他。”
石青不依,要扒拉开苏一,嘴上说:“搭上一辈子我也得找去,我是师父一手拉拔大的。这会儿他老了,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能不管他?我在这里过舒坦日子,叫他一人在外头飘着,我于心不忍。”
苏一顺上他来扒拉自己的手,一把把他推开了去,“你也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你在这处等着,他早晚得回来。你若去了别处,他再回来了,奔谁去?难不成,叫他再打打包裹找你去?你们这样就有意思了,一辈子也碰不上面儿去。”
石青这人拧起来就是一根筋,哪里听旁人说什么,嘴上只说“我非得找去,否则一辈子睡不踏实”。这又招人腻烦了,苏一也不再与他分说,直接上手将他搡到地上,手脚并用胖揍了一顿,最后哼哼喘气,对他说:“做饭去。”
他两条胳膊挡在脸前,被打完了还猝猝的。他也算见识了,哪有姑娘一言不合就出手的,还出手这么重,跟他师父都有一比了。打完也不要去找师父了,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往灶房做饭去了。
苏太公对苏一的脾性了若指掌,也不往心上搁。这都十八的人了,还指望她改了么?他从床上站起来,到苏一近前,把胳膊穿进身上的褂子里,说:“昨晚没摸得空问你,是你把石青儿救出来的?”
苏一平平气息,一手掐腰一手朝苏太公摆摆,“不是我,是他自己身上没犯什么事,王府自己放的。他若是身上有事儿的,我也没这么大面子,叫人王爷放人。”
苏太公听罢点了点头,往屋外去。走了两步停身,回头看她,“我瞧石青儿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有那王府上的人,少与他们接触。我们这些人陪他们,九条命也不够陪的。咱们这些人命贱,不能跟他们比。”
“我省得,爷爷。”苏一应声,苏太公抬起步子便走了。
她除了对王爷那心思不可控些,到底是没想过真与王府上的谁发生点什么。至于王爷,那就更不可能了。她理理袖子,也往外头去。拿了盆子去打水洗脸,又回房里拢起头发,穿上件稍厚的衫子。脂粉是不必上的,她平日里没这习惯。苏太公给她买的那些,都在屉子里收起来了。
编好最后一根四股麻花,苏一撩了吊在门上的蓝花布帘儿出来。石青已经烧好了早饭,简单的清粥小菜。模样儿却精巧,瞧着开胃。他摆好桌,冲苏一道:“叫师爷爷吃饭吧。”
苏一伸头出门,叫了一声苏太公。等他过来,自三人坐下吃饭。许多年,她都没在家里吃过早饭。只因为要赶着去铺子里,现烧饭来吃总是来不及的。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与他爷爷坐在桌边儿一道吃早饭。说起来还得感谢他这师兄,确实能干。若就这么留下了,倒也不坏。
她吃了早饭便与苏太公和石青师兄招呼一声去铺子上,余下的仍是留给石青收拾。他是把居家过日子的好手,也不知长这么大受了他师父多少脾气,才练出了这些手艺。这年头,哪有几个男人能干得来这些个,不要人伺候到端泼洗脚水已是不错了。
而就在她满心里满意这个师兄,觉得留下来十分不错的时候,这师兄又跑了。果真与他师父一个脾性,脑子里弦儿不知都怎么搭的。他是放心不下他师父,钻牛角儿要去找他。可是却又不想想,能找得到么?这么一出去,天南地北,他知道往哪里去?
苏太公只坐在桌边磕烟锅脑子,一直叹气,说:“不过就过了一夜,人就走了。怎么我那徒弟,还比一一你来得有吸引力?”
苏一把做好的饭往桌子上端,“爷爷你说什么呢?这能比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法儿的事。走就走了罢,没什么好惋惜。咱们就是贪他勤快,若不是,定然不想留他半天。”
苏太公仍是叹气,把磕好的烟斗往桌边上一放,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着又不是滋味儿了,这跟石青儿的手艺根本没法比么。唉,也就处了一日的光景,竟还惦念起他来了。嘴上说:“那是个好孩子啊,可惜了。真如你说的,咱家命里受不起石青儿。”
苏一坐到桌边儿吐口气——什么最好收买?人的胃最好收买。
她也觉得石青师兄没留下可惜,可这可惜的心理又是掺着私心的,不过是想占人好处,旁的便没有了。要说真让他入赘么,那还是得想一想。想什么呢,自然是他那脑子一根筋儿的,能过日子么?或再想不开,不知为什么又拍屁股跑了,她不得自个儿守活寡?守活寡还没有做老姑娘好呢。
想这些又是多想,与苏太公说了,他也庆幸一番没等定了亲事他才走。要是的话,也太丢他苏家的面儿了。可这会儿他既走了,索性也就撂开手不提了。
余下便没什么事,苏一仍是每日往返在陶家金银铺和自家之间。在家便是做家务,晚上摸着空儿做衣衫。她针线功夫好,自然不需多费那银子在外头买成衣,或花银子叫人做。而在铺子里,仍是陪着上门的那些姑娘们说说王爷。可说的也都是往前说过的,再没什么新鲜,人也就有些腻味了。
一姑娘闲闲地捏着帕子在脸边轻甩,帕子上熏了百合香,淡雅的香气。她说:“王爷也不去憩闲苑了,也不来这铺子里。你说的话么,又都是重的,左右都不新鲜,没趣儿。”
苏一笑笑,回她:“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我总不能日日往王府上去,偷瞧了事情来说与你们听。叫王爷知道,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你知道王爷小时候的事么?在宫里那会儿的事呢?”另一姑娘又问,“这些才新鲜,你知道多少?”
苏一摇头,“这可就更不知道了,王爷还能与咱们说这个不成?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听王爷说过。只说他小时候也皮得很,叫炮仗炸过眼睛,这会儿就怕这个。便是除夕夜里,他都不放烟火。有些下人们爱放的,都远远避开他的院子,自己玩去。其他的么,也没有了。”
这也算是个新鲜的,姑娘还算满意。再说不出别的了,也就都起了身,曳曳扭着腰肢走了。往后再要来的,次数便少了起来。
除开这个,苏一便是埋头在桌边打首饰,累了再起来去铺子前唯唯陶师傅买回来挂着的那只绿桂皮。与陶小祝不说话,陶师傅又时常不在铺子里,多少有些无趣。这么过了十来日的光景,小白忽上门来了,身上挎着包裹,腰间配剑,与她说:“我得往姑苏去一趟,王爷交代下的差事没办好。这些日子就不能过来了,你莫惦记我。”
苏一笑笑,不驳他面子,说:“你倒是办得尽心,咱们渭州这么些人,凑不出一个戏班子么?说书唱小唱的,也不是没有好的。怎么非要往姑苏去,那么远的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的功夫。”
小白自有他的道理,他是瞧不得样貌有瑕疵的人,非得挑出一班满意的才好。这一班子可是要长长久久放在王府上唱戏的,怎么能马虎?他倒不是怕王爷瞧得不称心,而是他自个儿也要闲来无事听听不是?瞧着那面相差的,能舒心么?是以这事儿需得十二分尽心。便是那些器具,也都得找了好的来。
苏一把他往门外送,嘴上说:“你怕是听不到几场,大体过得去就成,王爷没你这么挑。只要声口好,唱的入戏,不就成了。你非要样貌瞧着是一等一的,再是会唱戏的,那自然不好找。照你这个法子,到了姑苏也一定能找到称心的。”
小白不是很明白,回头看她,“怎么就听不到几场?我也日日在府上,难道还不许咱们凑着听戏了?”
苏一想想,王爷说要请旨调他回去,毕竟没真敞开了说。再者,为着不在他面前提起那“百宝箱”的全名来,苏一也还是当他做个普通的侍卫,只当不知道他与王爷还近着几层关系。小白这会儿问起来,她自然敷衍,说:“你们是侍卫,还有主子府上听戏的道理?值房里赌钱王爷没叉你们出去打板子,已是仁慈。”
小白笑笑,“你不懂,我大是能在府上听戏的。”
“那便随你高兴吧。”苏一顺她的话,这戏班子成的早晚与她有什么相干?然再想想,好像与她也有相干。这戏班子成了,王爷就得叫她到府上陪他吃茶看戏去。王爷这么些日子没去憩闲苑,整个儿闷在家里,怕是都要闷坏了。这也都怨她,没事儿与旁人说什么王爷常去憩闲苑的话。
这会儿怎么办呢?要不就歇了铺子回家时候走王府过一遭,与他说一会儿话,只当给他解闷吧。也不知算不算自己多虑,人家王爷还能没的玩么?
这么想下来,没个主意。她送了小白上马,自回来铺子里等着歇铺。眼下已是三月份,正是“万家杨柳青烟里”的时节,到处都暖洋洋的气象。那个冒出来的师兄走了,小白也走了,瞧着是不会有再来打扰她的生活了。说起来,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她坐在桌边掐银丝儿,一刻没歇铺子便在心里想一刻要不要往王府上去。如果去的话,又要带些什么东西。到了府上见了王爷,又要说些什么。这不年不节的,到人府上给人送东西请安,会不会叫人当做是别有用心?如此许许,想得甚多。
陶小祝又跑出去给周家挑担子,陶师傅在铺子里生一阵闷气,也就不管了。之前还骂骂,这会儿骂也懒得骂了。周家那两兄妹在哄人这本事上,都有两把刷子,苏一是瞧不明白的。男是陶小祝,女是沈曼柔,到底怎么就叫那俩兄妹哄住了?
而有些人便不能搁心上想,这年冬地想一回,就叫想上门来了。也正是晚间歇铺子的时候,苏一打算好了要往王府上去。结果刚出铺子,就瞧见那沈家三小姐到了近前。她盈盈与苏一施了一礼,真个是叫人受不起,嘴上说:“不知苏姑娘有没有空,能说会话么?”
苏一顿着身子,不知道她找自己要说什么。难道也是上门来求情的,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与她又是不想熟的,想来也不能够。那是什么呢?苏一也没甚想知道的心思,直怕再惹一身臊,忙说:“我这会儿要回家了,等再有空的罢。”
沈曼柔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仍是说:“咱们正好顺路,便一道儿回去,边走边说,姑娘看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