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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一接了湿巾子,叠了两三层儿往脸上擦,“这个时候上门说亲,是奔人呢还是奔银子呢?往前不见他们乐意,一个比一个嫌我凶悍,又说是没娘教养的,合该是个一辈子嫁不出去的主儿。这会儿怎么,倒上赶着要了。”
苏太公站在她旁边儿候着她擦脸,难为伺候她这么一回,嘴上说:“这会儿还有银子让人奔,往后连银子也没有了,可怎么办?便是借着这阵风,嫁了出去才好。你今年也十八了,再嫁不出去,明年十九了。拖到二十,就当真嫁不掉了。咱们镰刀湾没有老姑娘,你若剩下了,就你独一个。你便可怜你爷爷,也出去相上几回。挑着看,选个合眼缘的。回头叫他上门提亲,就把婚事定下,我便是闭眼也安了。”
说着又伸手接了她擦完脸的巾栉子,弯腰放进脸盆里涮了涮拧干,再递给她。苏一捏着湿巾子还想驳什么,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话儿来。确也是这个道理,这会儿有银子叫人奔着她还不去相,往后没了银子更没人愿意娶她。拖成了老姑娘,她嘴硬说陪苏太公一辈子也甚好,但总归旁人要说闲话,叫他爷爷成日天的受不住。
她把湿巾子盖在脸上,深井下生出来的水本就凉,在这春日的清晨就更激人醒脑子。偏她还犯起浑来了,忽又想起昨儿个在山上抱了人家王爷,脸上蓦地烫了烫。心里生出些春意微浓的醉意,这就要不得了,忙地胡乱擦了擦脸,来应苏太公的话,“您叫那媒婆约个时间地点吧,到时我去就是了。”
心里想着,罢了,相就相吧,说不准就相着个对眼的呢?
苏太公听下这话甚为满意,弯腰拎了剩下的半桶井水,往正堂里自己伺候洗牙擦脸去。他活了大半辈子,到了这白髯花发的年纪,早没了什么求的。这会子唯一心里常惦念放不下的,便是她这亲孙女儿的婚事。倘或她真就这么嫁不出去了,哪一日他再伸腿直瞪眼走了,叫她一个人怎么过活?一辈子凄苦,那是瞧得见的。
苏一却是无所谓有没有人陪着,常挂嘴里说的,孤身一人就不能活了么?她便一辈子仗着手艺,专了心地给人做首饰,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她爷爷老了,越发着急她的婚事,她自个儿就不能还晾着。即便是为了叫她爷爷安心,也该张罗起这事儿。心里想着也不知媒婆都给她说什么样的人,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自然与王爷是没得比的。
可怎么又想起王爷了呢?她抬手使劲拍脑门子,自己训自己——可真是魔怔了!
他那样儿的人,便是年一回冬一回地拿出来在心里溜一圈都是罪过,别说这么会子就想两遍了。她深吸长吐了好几口气,方才安下心来,与苏太公打了招呼往铺子上去。走到白桥上攀桥墩子折枝柳条儿,甩在手里把玩。
因她伤了手,活儿是没法干的,便只在铺子里招呼客人。陶师傅这会儿忒好说话,想来陶小祝也没在他面前儿提说她得罪了王爷的事儿。便是踢开与王爷生分不生分这话不提,她还是有自个儿用处的,能接了成批的姑娘在那聊王爷。虽说这事儿做得有些昧良心,这不明摆着是靠人王爷的声名拉生意么,但确也算是个本事了。
能赚钱不就是本事么?能赚钱就能得人高看两眼。
只是这会儿再提起王爷来,与之前的心境又大不一样。头先替他散播好名声,那是带着无比大的敬畏心理,满心里觉得王爷是个圣人。这会儿呢,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里头。不能往细了想,往细了想就该抠自己脑门心儿。因常要拍自个儿脑门子醒神,一下两下的不手软。
这一日下来,便就拍了五下不止,呼得脑门儿一阵一阵地发红。叫陶小祝瞧见了,一面端了铺子前的小桌小杌往铺子里搁,一面问她,“发的什么癔症?要把自个儿脑门呼肿还是怎么?”
“也没什么。”苏一软着骨头往柜台上靠,这会儿没客人上门,但歇一会儿。眼瞧着就这么过了大半日,心思还是不宁不稳。越发的没出息了,这才多大点的事情,总要忍不住往心里搁。
陶小祝也不追问她到底为的什么,搁下东西到后头洗了洗手,来跟苏一打招呼,“我出去一会儿,三五刻也就回来了。铺子留你一人看着,你留心些。旁的不怕,就怕那些手脚不干净的,摸了东西去。咱们这不比别处,但凡少个一两件儿,都是要银子堆的。”
苏一明白,冲他应声是,“你快去快回吧,待会来了客人我也忙不过来。师父往李大官人家去了,向来与他最是投机,不闲说个把时辰是回不来的。若再是添个小酒小菜的,喝上小半日也是能的。”
“我省得。”陶小祝晾干了手出铺子。
苏一也没那心思往他身上搁,不知他干什么去了,也想不起问他去。谁一日里还没几件儿私事呢,没有桩桩件件儿与她说的道理。但交代了时辰,她心里有个明白,也就成了。
铺子里冷清下来,苏一无事可做,自去拎了茶吊子到后头添水,再到前头来煮茶。这烹茶吃茶的闲雅事儿,都是跟陶师傅学的。别看他是个手艺匠人,背着手穿大褂儿来来去去像个谁家的太老爷,风雅起来却也是个行家。他说茶圣是陆羽,较真儿起来应是个茶痴,不但遍尝了各地名茶,还著有《茶经》一书。
苏一不懂这些个,陶师傅还要拿了《茶经》与她看。她便笑了,说:“师父您这是抬举我,我才识得多少字儿,眼面前儿的那些不成问题,吃的喝的用的,咱铺子的首饰我都写得出来,看看话本子也成,叫我看这些个,就是难为了。”
因也没再细揪这些个,只通了些烹茶煮茶吃茶的门道。是以平常才会去片子坊小憩,口头上与人打客套,也爱拿“片子坊吃茶”说事儿。但她这只是表面儿功夫,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就不成。之于白茶、黑茶、绿茶、红茶、毛尖儿之类,她也说不出门门道道儿来。
这会儿自己煮了茶吃,坐在交椅上做样子。但吃了两杯,又发起怔来了,伸手摸进绣袋里。香囊自然是没丢,还随身儿带着。她又在心里琢磨,要不鼓上些勇气将东西给人送去吧,把要说的话儿挨着顺序说一遍,那些要给人当牛做马伺候一辈子的话就不说了,余下的甭管人爱听不爱听。王爷怎么想怎么看,也都不管了,尽了自己的心意就是。他要是见也不乐意见自个儿了,那便留给小白,偷了空儿将东西转给他,带表达她的感激之情。若是见了,就是最后一面儿,她便多瞧瞧王爷,刻个形象下来,在心里留个念想,往后就再不提了。
想得入神,叫陶小祝回来一声“又发什么怔?!”惊得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她晃了一下脑袋儿,瞧向陶小祝,“师哥你回来了,我才刚煮了茶,坐下吃两盅。”说着拎了茶吊子给他烫杯,斟满了端去他面前儿。
陶小祝转身打了下短摆袍面儿,在交椅上坐下,接下她的茶杯往嘴边儿送,“你今儿是怎么了?三魂丢了俩,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的,跟你师哥说说。”
王爷的事儿能与他说么?少不得又要变了性情来酸她,指着她眉心儿叫嚣没出息,说她不该还犯贱攀人高枝儿。因道了句“真没什么”,起身去自己小桌边儿。但走了两步,又回身儿,软声儿问一句:“师哥若是心里总想着一人,见她不见?”
陶小祝听了这话嘿嘿,搁下茶杯来,“你这是心尖儿上有人了,人却不知你的用意,自个儿在这发憨呢!”
苏一白他一眼,往桌边儿上坐了,“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呢,这会儿便罢了,你也别出声儿了。”
陶小祝却不依,起了身往她面前儿去,“与师哥说说,谁这么倒霉,叫你瞧上了?真的成了亲,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那人准没日子过。想来也不敢应承你这事儿,你才在这里犯愁呢。”
苏一吊了一气白眼儿,到底是一脚把他踢开了。他偏栽了个跟头才说:“想见就去见,有什么了不得的。成与不成,旁的且往后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了些。”
苏一仍是冲他翻白眼儿,心里想着,要不就依他说的,上府上见这一面去。这般一直思想到晚间歇了铺子,也没下了决心。然去与不去,不过就在一念决定之间。
心里没下了秤砣,腿上倒是不听使唤,直抄了小道儿往王府那处去了。偏在还离百八十米时,又走不动了。苏一远远地躲在王府正前的一小巷里猫着,在那犹犹豫豫。直犹豫到暮色沉下,四周蒙上黑来。府里的小厮出来点起府前挑着的两盏西瓜灯,酝红了一截道儿。有些马车行人三两地过去,这会儿便显得甚为冷清。
苏一打不好主意,低头瞧见旁侧墙根下生出的长瓣儿小黄花,便伸手折了一朵,在那揪花瓣儿——
去……
不去……
去?
不去?
去!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