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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熙被狠狠推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双手着地,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痛叫一声。
下一刻,他的母亲扑上来,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士兵见袁氏像母鸡护着鸡崽似的护着儿子,忍不住哂笑一声。
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贵人,一朝落难,跟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寻常人还更怕死。
“娘……”贺熙呢喃出声,随即被袁氏制止,再不许他发出半个字。
比起家里的哥哥们,七郎贺熙自小内向腼腆,这其中也有亲娘在前头帮着遮蔽风雨的缘故,他不必亲自去迎难而上,所以显得有些柔弱。
拾翠殿内的氛围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士兵在门口的说话声清晰传来,而殿内,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像方才的宋德妃与贺嘉一样,莫名其妙就被强行带走,而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叛军为什么要带走她们,但每个人心里隐隐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却不愿去细想那个最糟糕的答案。
不知谁先小声啜泣起来,很快,哭声越来越大,逐渐响成一片。
李清罗也在哭,但没有出声,她只是默默流泪,我见犹怜,李遂安厌恶地看了庶妹一眼,抬起头,举目四顾。
殿内的士兵不多,看守的大多集中在门口,外面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根本无从得知到底有多少人。
而殿内的贵人们,女眷占了多数,还都没有武器傍身。
李遂安泄气地发现,单凭他们想要逃出去,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自打婆婆被抓走之后,卫王妃面色苍白,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双目无神望着鞋子。卫王膝下有几名儿女,但都不是卫王妃所出,这也许是方才齐王根本没有考虑过将卫王的庶出儿女们抓去威胁他的原因。
殷贵妃和裴王妃,也许是这里面最为平静的两个女人了,她们微微合着眼,盘腿而坐,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
正因如此,许多女眷有意无意聚集在她们周围,似乎从她们身上,能汲取到一点勇气。
这是对自己命运无力做主的悲哀,平静也好,痛哭也罢,迎接她们的都是未知。
“哭什么,不准哭!”外面的士兵被哭烦了,进来呵斥道。
“你们要是再哭,就让你们跟乐平县主一个下场!”另一个士兵也道。
“我妹妹如何了!”贺秀问道。
齐王派人去将鲁王卫王的家眷带入宫时,除了贺僖之外,所有人都被抓了进来,包括贺秀,他身手再好,双拳难敌四掌,同样也不例外。
士兵冷笑一声:“还能如何?也许很快就轮到你们了!”
贺秀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你们都是禁军,本该唯天子之命是从,为何与叛逆勾结!若肯与我一道拨乱反正,来日陛下追究起来,我定会为你们求情,为你们请功!”
对方像是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顿时哈哈大笑:“陛下早已归天,还有谁会追究我们!鲁王和卫王明知你们在这里,却死活不肯入宫来救你们,看来你们这些贵人,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到了关键时刻,比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怕死!”
众人被困在此处,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外面情形,虽然也隐约察觉情况不妙,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如今听说皇帝已死,所有人脑海里都是轰地一声,茫然不知所措。
贺秀反驳:“不可能!宫内禁军守卫森严,叛逆者只是一小撮罢了,大将军季嵯素来忠心……”
士兵不耐烦打断:“季大将军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齐王殿下业已将宫内宫外都荡平了,你们也别盼着有人来救了,程将军早就让我们集中人手在这里,鲁王现在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空再顾忌你们这边!”
贺秀不知这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许多女眷听了,都不由生出绝望的心情,她们一辈子受的惊吓加起来,也没有今日来得多。
生死悬于一线,平日那些仪态和讲究不再重要,很多人连妆都哭花了,鬓发凌乱,甚至还有的少了一只鞋子,罗袜缩在裙底,却早就污黑了。
“二叔……”怯生生的声音从贺秀身后传来,一只手拽住他的袖子。
是贺穆与宋氏的长子贺歆。
宋氏亲眼看见小陆氏在自己眼前惨死,大受刺激之下晕了过去,如今还紧闭双眼,未曾清醒过来,七岁的贺歆仿佛觉得待在贺秀这里才更安全一些,不住地往贺秀旁边靠过来。
贺秀却禁不住有些烦躁,他望向地上残余的血迹。
那是小陆氏的血,贺秀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死了,所有人都知道是叛军没来得及收刀,明晃晃的刀锋直接穿透了小陆氏的身体,可没有人知道,小陆氏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在他们入宫之前,小陆氏感觉不适,找来医家把脉,方才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夫妻俩兴高采烈,准备等贺泰在太庙告祭完成,再与他禀告,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想起妻子明媚如花的笑靥,贺秀红了眼眶。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叛军造成了,与宋氏无关,更与贺歆无关,可他又忍不住想迁怒,凭什么别人家的孩子还活蹦乱跳,而他的孩子,却没能活到看见世面的那一天?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动静,脚步声纷至沓来,随即又渐行渐远,众人被关在里头,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嘲笑他们的士兵也匆匆跑出去,没再顾得上里面的人。
贺秀心头一动,悄悄挪到内殿门口,隔着门倾听外头的动静。
“昭训门……鲁王打进来……在混战……殿下让我们……”
他模模糊糊听了几句,隐约生出一些想法。
还未等到这些想法付诸实现,拾翠殿内殿的两扇门被砰地一声踢开,几名士兵突然提着刀冲进来,对着在场女眷一通砍杀。
命妇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俱都只能眼睁睁等到刀锋在头顶扬起,才想起要四散逃命。
内殿之中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反倒是刚才挪到门口的贺秀,被冲进来的士兵给一时忽略了。
机会来了!
贺秀一跃而起,扑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士兵身后,将人抱住在地上打了个好几个滚,直接夺过对方的刀,将其杀死,又冲向另外的士兵。
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反应过来,提着刀朝贺秀杀过来。
贺秀逐渐感到有些吃力,他咬咬牙,心说一不做二不休,今日在这里把性命拼去,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了,便不顾手臂酸痛力气耗尽,以一敌众,与叛军厮杀。
就在此时,又有许多人从外面涌入,却不是冲着贺秀或殿内的女眷而去,他们将刀剑对上叛军,霎时将叛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二哥!”熟悉的声音令贺秀微微一震,他刚扭过头,一只手就握住他的胳膊。
贺融道:“你没事吧!”
看见亲兄弟,贺秀诸般情绪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将眼眶都熏红了:“三郎!”
看守拾翠殿的人手,方才有不少听说昭训门那边双方交手,被临时调过去增援了,留下的叛军不多,陈谦的人加上贺融带来的这五十卫士,很快将局面给控制住,但此时那些叛军一通乱刀砍杀,殿内女眷死伤了不少,已然哭喊声一片,惨状触目惊心。
贺融扫视一周,见裴王妃还在,就拄着竹杖过去道:“母亲,我们还要赶去帮父亲,这里有劳你安顿一下,等局面安顿下来,我再让人去找太医!”
裴王妃虽然面容脏污,衣裳凌乱,倒还镇定,她点点头:“你们自己务必小心!”
贺融又问:“陛下如何了,可有消息?”
裴王妃神色黯淡:“方才叛军说……陛下可能不好,但我们谁也没看见。”
贺融微微一叹,其实他已经料到了,文德帝就算还没死,肯定也没好到哪去,所以他们现在先赶去救皇帝,对大局也没什么帮助,如今双方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无非是看谁的兵马多,谁能活到最后,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告别裴王妃,贺融留下几个人协助裴王妃收拾局面,就带着贺秀和陈谦等人赶往昭训门。
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形容狼狈的马宏。
马宏一看见他们,毫不犹疑就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安国公,陛下、陛下已被齐王和程悦合谋所害!”
贺融:“那季嵯呢?”
马宏拭泪:“季大将军也已身殉,看守小人的叛军不知为何忽然跑了,小人趁机逃出来,想回紫宸殿去紫宸殿去寻玉玺!”
玉玺不一定还在紫宸殿,也可能被齐王随身带着,又或者放在别的地方,但马宏执意要回去找,贺融也没有多加阻拦,他知道对方可能还想再回去守着文德帝,便派了两人跟着他,双方匆匆告别,往不同方向赶去。
昭训门那边,此时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贺融他们赶过去的时候,李宽带来的南衙禁卫已与北衙四军的人马杀作一团,虽说南衙兵力占了上风,但叛军都知道自己已经跟了齐王造反,此时若不拼命,到时候只会死得更惨,那些原本被裹挟,不得不跟着谋反的禁军,也只能硬着头皮杀下去。
贺泰不谙军事,只知己方人数压倒大多数,却见叛军凶悍,不由心中惴惴,询问李宽:“依镇远侯看,我们能赢吗?”
当然能。
身处战场之中,李宽似乎与平日有些不一样,他面容冷肃,盯着眼前的战况,目光坚若磐石,不曾动摇移开分毫。
但他并没有这样说,反以略显忧虑的口吻道:“不好说。”
贺泰有些着急:“陛下那边也不知如何了,等这边平定叛军,我们得先去瞧瞧陛下!”
李宽道:“附逆齐王的人如今走投无路,背水一战,哀兵必胜,所以一时拿不下来,不过殿下不必担心……”
说话间,他已抽剑出鞘,手起剑落!
贺泰只见剑光自眼前闪过,一片凉凉杀意扑面而来,他心头震惊,便听得身旁有人惨叫。
原来是一名叛军打算趁其不备偷袭贺泰,被李宽发现。
贺泰僵硬地将头转回来,勉强道:“镇远侯好快的身手!”
李宽微微一笑,谦虚道:“许久没练,大不如前了!”
他忽然眯起眼,看着一行人从远处纵马疾驰而来。
“父亲!”贺秀当先喊道。
“是二郎和三郎!”贺穆眼前一亮,大喜道。
贺泰看着贺融等人奔驰至眼前,同样惊喜交加:“你们怎么来了!五郎呢,他也带着援兵来了吗!”
贺融看了李宽一眼,后者朝他拱手致意,他也朝对方微微点头,方道:“贺湛领着大队人马,毕竟不可能轻装简阵,立马开拔,过来尚需时日,但快马加鞭急行军的话,明日或后日也能到了。另外,我还让他通知了张韬,武威侯公忠体国,得知消息之后,应该很快就会带兵赶回来勤王的!”
陈谦知道贺融压根就没让贺湛赶来长安,更不可能在不明消息的情况下通知张韬,但他在旁边什么也没说。
贺融这一番话高声说出来,效果立竿见影。
很多叛军听说洛阳的援军即将到来,又听见张韬之名,俱都露出畏惧迟疑之色,手下动作也不由迟缓了些许,陈谦没有带人加入战斗,他依照贺融的吩咐,将贺泰与贺穆等人周围都护卫起来。
贺泰很高兴,连声叫好:“有了五郎和张侯两员大将,区区叛逆,自然不在话下!”
他又向贺融道:“此番叛逆忽然发动,我们在太庙遇袭,险些遭了暗算,幸好李侯及时赶到,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李宽忙道:“惩恶除奸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不当鲁王殿下的夸奖!殿下,当务之急,是确认陛下的安危!”
贺泰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马宏撞撞跌跌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大匣子。
“殿下!殿下!”他一边高喊,一边跑过来,贺融派去护送他的两人,紧紧跟在马宏身边保护他。
视线落在马宏怀里那个纯金打造,镶嵌各色宝石的匣子上,贺融心头一动。
马宏跑到他们面前,气喘吁吁,目光在贺泰与李宽等人面上扫过,犹豫了片刻,最终将匣子捧到贺融面前。
贺融没有下马,他弯腰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直接就将其举过头顶,高声道:“传国玉玺在此,贺璇程悦篡位谋逆,弑杀陛下,丧心病狂,人人得而诛之,鲁王殿下铲除叛逆,天命所归,谁敢不从!但有弃械投降者,鲁王一律既往不咎,尔等还不快快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朝阳在他周身染出一层光晕,再加上这席话,恍惚间似乎真有天命所引一般。
李宽朝贺融望去,想要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却被晨曦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不得不微微偏开头,嘴里跟着道:“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诛杀叛逆,誓死忠君!”
不知何时,口号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南衙禁卫声势大震,一下子压倒了叛军。
李宽知道,大势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