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国债(2)

嵩山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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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节     国债(2)

    等到胡雪岩回到浙江,果然,本省也有数量不等的国债份额由朝廷分发下来,交由钱业公所以自愿认捐的方式进行售卖,胡雪岩第一个主动认捐,以阜康钱庄的名义,购进整整二百万两银子的国债龙票,这一下,阜康钱庄的名头,再一次哄传开来。

    而曾国藩开府的两江之地,国债售卖的情况却很不乐观,总计七百零九万两银子,一直拖到三月下旬,只有不到三成为各家商户认捐,其余之数,犹自堆积在省内藩库之中,无人问津。

    朝廷几次询问,曾国藩无言以对:连同一贯以贫瘠著称的山西省,所担额数也早已经售卖一空,这天下第一富豪之地,居然会遇到这么多的困难?偏偏朝廷的旨意中写得清楚明白,官家不可以强行摊派之法,逼迫商户认购——一面说不许摊派,一面又几次发文询问,这不是让人为难吗?

    三月二十六日,曾国藩偕同郭嵩焘一起进京,为国债发行及海军筹备之事,向皇帝做面对面的奏陈。

    上一年的九月间,郭嵩焘所上的奏折,大得帝心,准备着过年前夕,将其招至北京,君臣共议国事的,但岁近年逼,两江之地,政务繁多,总督入京述职,郭嵩焘身为一省藩司,要料理的差事太多,实在是脱身乏术,这才拖延到了本年的春暖花开的阳春季节。

    本来此次招郭嵩焘进京,与曾国藩是没有什么公务牵绊的,但廷寄到省的旨意中,特别写明,要曾国藩一体进京陛见,没奈何,他也只好收拾宦囊,随同就道了。

    到了北京,在宫门口请过圣安,回管驿休息,第二天一早进宫,递牌子之后,很快由肃顺领着他们前往养心殿而来,“雨亭,可知道这一次皇上急招我进京,是为了何事吗?”

    “还不是皇上想老兄了呗?”肃顺似笑非笑的说道,“前几天叫起的时候,皇上还说起你来着。”一边走,肃顺一边和他搭话,“说曾国藩到两江任职一年有余,政务频仍之外,尚不忘国之重课,于海军及国债事物,多方留心,可称督抚典范呢!”

    曾国藩感动之外,另有几分小心:肃顺话中隐见觊觎之意,似乎很是妒忌自己在两江任上的种种作为呢?便是郭嵩焘也听出了肃顺话中隐含的不善,只不过以他新近之资,万万不能得罪当朝首辅,暗中瞄了肃顺几眼,没有说话。

    进到殿中,跪倒行礼,皇帝一摆手,让两个人起身,手中不停,在一份奏折上快速的写着什么,“好了!”他把折子向一边一推,随之站了起来,“走,陪朕到外面走走,莫辜负了这大好春光!六福,传军机处,到南书房见驾。”

    曾国藩和肃顺在御前当差多年,知道皇帝的心性好动不好静,倒是郭嵩焘,还是第一次御前奏答,一路走来,心里紧张得什么似的,却不料皇帝忽然说要出去,更是大感好奇,睁大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望着这一国至尊。

    从养心殿出来,转东华门,进到影壁墙内,翁同龢等几个南书房侍讲和军机处除文祥之外的众已经听到内侍传旨,跪倒在青阶下了,“臣等,恭迎皇上。”

    “都起来吧,今儿个曾国藩和郭嵩焘从两江过来,正好,朕有几句话,也懒得再逐一交代,就让你们一起过来了。走,随朕进来。”

    进到南书房,皇帝在套着明黄色椅披的座椅上落坐,众人分列左右,垂手而立,“曾国藩,两江治下,国债售卖一事,很是不能称心如意,是不是的?”

    “是。”曾国藩答应一声,出列跪倒,“总是臣办事无能,一则未可使治下民情恰然;二则不能将皇上一番治国安民至意晓谕百姓,方有今日之局面,臣总领两江差事,难辞其咎,请皇上处置。”

    “处置是一定要处置你的。不过,有几件事,朕一定要说得清楚明白,也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不会以为是在以上势下,威逼成行——你先起来。”皇帝让曾国藩站起来,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开口说道,“第一件便是国债起源,上一年朕身在行在,由军机处行文内阁,交廷臣公议,最后的结果你们也都知道,内阁以国债发行,有与民争利之嫌为由,反对之声大涨;复议、三议以下,仍自如故,朕回銮之后,不得已,只好乾纲独断,将此法推行而下。”

    “……你们可能有很多人不理解,甚至会有娇柔做作之感,怎么朝廷发行国债,本意在为铁路募资之外,为什么又要在晓谕各省的诏旨中写上‘不许有任何摊派’之行的话来?这岂不是让下面办差的人束手束脚,不得展布吗?”

    许乃钊眼见皇帝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当下躬身回奏,“臣以为,这是皇上为体念天下臣民计的圣心常怀仁道之念的体现,更可见我皇上圣明之主的颜色于万一。”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不说也罢。”皇帝轻笑摆手,“不过,有一点许乃钊说的不错。国债发行,固然可以收一时便利,但若是以此留下弊政之门,后世子孙挥霍无度,多虚靡奢侈之举,全以发行国债,为募资之法,又将留下多大的隐患——故而从朕这里,就要为后世堵截这一善法实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漏洞。”

    说到这里,他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是严峻,“此事,要着为铁律,后世子孙,不可有违逆者。”

    曾国藩真觉得心中佩服,在场众人,或者品行高下有别,但论及脑筋之灵动,心思之敏捷,都是一时瑜亮,有些话不必皇上说得太过直白清楚,也都能够领悟其中含义。当下再一次出列奏答,“皇上圣虑周远,泽及后世,臣等感佩无地。”

    皇帝继续说道,“国债虽是西洋各国首创,但也并非什么新鲜物什,更主要的是,由国家在其后做担保,又何来到期不能兑现之虞?否则的话,你们以为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美国人真的是钱多得没处去花,要花差到我天朝了吗?”

    “……而我天朝国人,更多的是不懂其中奥秘,”他迟疑了一下,自失的摇头一笑,“这句话是朕说错了。他们未必是不知道其中奥秘,只不过因为内中各自有各自的原因,才不肯拿钱出来,认购国债的。而这些人中,又分作三类。”

    “第一是手中确实无钱。第二是手中有钱,但担心旧债未去,新债又来——为铁路要发行国债三千余万两,日后十八行省纷纷肇建铁路,要是这些银子纷纷花出去之后,还是不够用怎么办呢?朝廷是不是又会发行?第一次我能够躲过去,第二次再来呢?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鉴于第一次认捐情势不尽如人意,会不会改弦更张,改为强行认捐?还有第三种,就是完全不懂国债日后会为其带来利益,加以认购期间,并无摊派条文,自然是能够省一文是一文了。”

    “而在朕看来,这第三种人,也正是代表了天朝所有商贾短视的天性。不过这都不是太大的问题。等到三年之后,甚至用不到三年,一年之后,等他们看到国债带来的利益,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发行国债之时,自然就会趋之若鹜了。”

    阎敬铭很是不解,若说三年之后,国债到期,国家返还本息,认购国债的商贾从中得利,为天下所共见,还能说得过去,怎么说一年之后,就开始有利可图了呢?

    听他说出心中的疑惑,皇帝呲牙一乐,“这很简单,因为国债一物,也是可以买卖的嘛!”

    “臣明白了!”阎敬铭真正不愧是度支之才,一句话的功夫,就给他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低买贵卖,本是商家盈利不二法则,国债亦复如是。”他看许乃钊几个人懵懂的样子,丑脸上像飞金一般的容光焕发,“许大人请想,国债发行,全以龙票面值为价,而三年到期,则是要加上国家相应的利息,其中的差价,难道不就是利益所在吗?”

    “即便是这样,难道一定要卖吗?留在手中,等到三年之后,岂不是得利更多?”肃顺也不是白痴,立刻追问道。

    “这……”

    “这件事,朕来回答吧。”皇帝笑着把手中的参茶放在一边,“提前售卖,自然是不及到期之后支领所能获得的利益更多,但若是有急需用钱的时候呢?便如同山西日升昌票号,认购龙票为天朝第一,总数超过三百万两。动用这么一大笔的现银,若一旦日后有入不敷出之处,急需变卖套现,不得已就只好忍痛出手。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该票号所能获得的利益,也比之将银子存在钱庄中,获利更多——这也就是为什么朕一定要把初步售卖的期限,规定在一年之后了。”

    “臣明白了。一年之后,自行售卖、私下交易国债者,皆可有朝廷所允诺的,利金收入,故而等到百姓认识到其中的好处,自然也就趋之若鹜了。”

    皇帝长长的舒了口气,叹息着说道,“若都是像阎敬铭、肃顺这般能够一点就透,朕得省下多少力气啊!”

    一句话出口,众人同时轻笑起来。

    皇帝笑了几声,不再多说国债之事,转而望向一边站立的郭嵩焘,“郭嵩焘?”

    “臣在。”

    “你上一年所上的奏折,朕本来是想御批之后,即刻发还,后来想一想,海军初建,兹事体大,不可有半点轻贸。若是以朕本心来说,一番褒奖之言留于文字,又恐你感恩之下,更图报效,行事操切反而会使这样一件关系朝廷根本之事,为之所扰。”皇帝慢吞吞的解释了几句,又说道,“这一节,你要知道。”

    “是。臣新进之资,施政之时,难免有所潦草,皇上不以臣非是,反多方保全,臣铭感五内。”

    “至于你所上的这份奏折,朕给你三个字的评语:好,好,好!”皇帝大声说道,“你以一介文职,能够认识到我天朝海圉边境不安之隐忧,可见你做事认真,一心是在为朝廷社稷着想,甚慰朕心,朕心甚慰啊!”

    “臣不敢,”郭嵩焘心中感动,连忙撩起袍服,跪倒下来,“这都是臣多年来身在翰苑,捧读列祖列宗并皇上圣训,发其中精微处,略有所识而已。”

    “海军之事,朕命各省督抚,统兵大员就你所上的折子,各抒己见,十成中倒有七八成是赞同的——有此也可以见到,你的这一篇奏折,是何等敢为天下先的文字了。只不过,海军建设,不比铁路,全凭我天朝上下一心,动用民夫百万,便可以做到。更多的还是要倚靠西洋人的科技之力——日后我朝再有自行制造、整训、培育之法,那还是下一步的事情,而现在嘛,怕还是做不到的。”

    “皇上这话,请恕老臣不敢苟同。我天朝人才大有,各省官学,行春风沐雨之道,各方英才,会聚其中,区区海军炮舰兵船,不过小可,还不必说天朝水师,自古有之,船上兵员、管带,久经战阵,才勘大用,皇上有心振作,水军将佐,闻声而起,……”

    “朕知道,你一定会说话。”皇帝也是很无奈的神色,“只是,许乃钊,你想过没有,我天朝有水师不假,但以其早已经疲弱不堪的战法、统筹无力的种种举措,又如何能够在面对列洋各国的铁甲战舰前,不会败下阵来?”他忽然一挥手,打断了许乃钊的话,“朕知道,你一定想说,兵舰之力,非战之罪也,是不是?”

    “这?是。”

    “这也正是朕要说的啊?海军固然可以从旧有水师中抽调精英充盈其中,但炮船兵舰呢?这等技术,是天朝所未有的——就如同朕多次颁行的上谕中说的那样,做人家的学生,没有什么丢脸的。海军之事,正是如此——难道现在不是我天朝上下,放***段,不耻下问,向人家认真学习的时候了吗?”

    “这?”许乃钊楞了一下,竟然无以答对,只好闷闷的低下头去,“是,皇上教训的是,是老臣糊涂了。”

    “至于你所说的,天朝人才多有,原不必舍近求远的话,朕也深以为然,但却不是现在!等到日后海军、学堂建设有了眉目,不用你们多说,朕也会渐次舍弃西洋之学,而转而求诸天朝内部,自己培育、挖掘的专业人才的。”

    和许乃钊打了几句口舌官司,六福找了个空挡,凑近皇帝身边,“皇上,该用膳了。”

    “唔,今儿个就说到这里,有什么事情,随时递牌子进来——曾国藩,你和朕到外面走几步,其他的,都跪安吧。”

    众人簇拥着皇帝,从南书房鱼贯而出,他只带着曾国藩举步前行,惊羽、六福等跟在后面,其他的,各自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路,皇帝转头问道,“这一次回京,一来是朕想见见你,有些话要和你交待;另外,你老师病重在床,你也总要过府探望一二的。”

    “皇上万几操劳,圣心仍自为微臣师弟情谊挂怀,这……让臣怎么说呢?”

    “你什么也不必说。翁心存、你、都是朕真心赏识的大臣,”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当初到翁府去,翁心存在病榻上的一番奏答,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知道。”

    “朕有时候真不知道翁心存是怎么想的,如此为国不惜一身,固然令人钦敬,但却不想想,这样的一番奏答,岂不是要将自己的孩子,也置于千夫所指的位置上了吗?”皇帝笑着说道。

    三月阳春的天气,阳光和煦,曾国藩却浑身发凉!翁心存在病榻上向皇上奏陈,认为应该抑制各省督抚的权责,这一番话即便是在曾国藩看来,也大大地犯了忌讳!他老病侵寻,只恐天年不远,但就不会为翁同龢、翁同书兄弟两个人考虑考虑吗?

    今天听皇帝这样说话,曾国藩已经大约能够猜想得到,皇帝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

    谁知道皇帝呲牙一乐,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啊?”

    “曾国藩,你是国之重臣,有些话,朕不想瞒你,诚然,翁心存的话于朕,很是动了一番心思。”皇帝继续举步前行,口中说道,“朕登基之时,年未弱冠,少年天子,即便未必说得上是主少国疑,但施政之间,谨小慎微,……这些也不必和你多讲。庙堂臣工,但有双目不盲者,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皇上登基以来,推行新政,每每先于庙堂间,交予臣工,商议定夺,直到确认并无舛误漏洞处,方始推行而下——这等实事求是之风,也正是我天朝十年来百业兴旺,万民安康之境遇的基础。而在微臣看来,这正是我皇上圣心裁定,发其微于前,察其弊于后,所不能至此也。”

    “你且慢拍朕的马屁。”他说,“当年朕在上书房读书,听杜师傅讲到,前明思宗,自缢于煤山,有‘朕非亡国之君,为臣工所误’的话,心中不辨好恶,只有一点惋惜之情。等到自己坐到乾清宫的宝座上,才明白,其言大非!有什么样的皇帝,才有什么样的臣工。只要是朕一心求知,天下官吏之中,就是有桂良、黄宗汉之流,也当不得大害;反之,若是到了物腐虫生的时候,即便朕就是每天下一百道圣旨,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故而朕今天才拨冗于你,和你说这番话,日后你回到两江任上,可以将朕的这番话晓谕官场——任何心中长存君父、肯于为百姓做事的,都不必有任何忧谗畏讥之念,清明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明白的。”

    曾国藩用力打下马蹄袖,神情庄重的跪倒下来,“皇上以如此心腹之言交托微臣,臣若不能将皇上这番至意传喻百官,并切实整肃任下官场,还有什么面目侍奉君父?臣向皇上保证,三年之内,定要将两江下辖各省,打造成我天朝第一吏治清正、民生安详之地。有违此誓,臣……”

    “你误会了!朕不是让你发什么军令状。”皇帝大笑着说道,“吏治之事,绝不是仅凭你曾国藩、凭阎敬铭、彭玉麟、朱光第等几个人就能够使之得到根本好转的——吏治是一盘太大的棋局,便是朕,运棋布子,也要处处小心——嗯,这件事暂时先不必提,左右你我君臣还有的是时间。朕把你留下,是要和你说,朕已经让赫德、李泰国等人从中联络,邀请英国造船商人,到天朝来,彼此合作,借助英国人已经日渐成熟的造船技术,一来为我天朝打造最新、最快的兵舰炮船;二来也好将技术,逐渐教授我天朝匠役。为日后成立自己的造船厂,打下基础。”

    “……至于船厂的地址,朕想,就暂时设在安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