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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旗人生计(2)
为倭仁的奏答,皇帝考虑了半天,上一年的事情,固然是奕䜣有过错,给他临机发难,贬出庙堂;实际上,就是没有私藏奏折这件事,他也要另外找机会惩治奕䜣的,一则是为年轻的奕䜣隐然有成朝臣领袖的预兆,再加以他生来不羁的性子,即便是在自己面前,也经常语出不敬之言;第二才是为要痛责桂良之事,免得君臣兄弟两个见面的时候彼此尴尬——奕䜣身在军机处,又是首辅,一旦在这件事上为桂良说话,他的决断就很不容易下了。
在他原本想来,桂良之事了解之后,总要等上一段,再渐次考虑到奕䜣的,总不好刚刚杀了桂良,就启用犯员的女婿,传说出去,倒似乎是皇帝后悔杀了桂良,以此来作为弥补、酬庸之法的——这是皇帝绝对不能容许出现的声音。
但这一次倭仁的话,却让他觉得,未必非是。不说奕䜣经此一事,会学得几分谨饬小心,就说日后,差事办成了,他也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到时候,他也只有倚仗朕的力量,再不敢有半点轻言轻动之处了吧?唔,这个办法好!既能使旗人生计一事得到解决,又可以让奕䜣得罪了天下人,日后,还不是自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了?
主意打定,皇帝心情大好,“六福?大格格这几天都在做什么啊?”
大妞自从上一次进宫来,婉转进言,意图为外祖求情之后,就给皇帝和皇后顺势留在宫中,好在这里是她从小长起来的,只要命随身侍候的太监回府说一声,父母知道孩子在宫中,倒不虞有它。数日来,皇帝政务倥偬,总会把她传到自己跟前来,伯侄两个说说笑笑,放松一番。说来也奇怪,皇帝喜欢孩子是天性,但更多的爱心和耐心都放在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上,倒是对自己的孩子,除却一个二阿哥载滢之外,多是不大过问的态度,令秀慧、颖慧几个公主,只有在给皇阿玛一天三次请安、或者皇帝到他们的母妃房中去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回万岁爷的话,大格格今儿个早上请安之后,到萃景斋去了。这会儿是不是还在,奴才不知道。”六福赔笑答说,“不如,奴才去看看?”
“你这惫懒小子!”皇帝笑骂了一声,对他说,“若是她还在皇后那里的话,就传皇后一起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门口环佩叮当,有脚步声和请安的声音响起,“奴婢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都起来吧。”是皇后的声音,说话间,牵着大妞的小手,两个人进到暖阁,盈盈拜倒,“臣妾(侄女)给皇上请安。”
“朕让六福去传旨的时候还想呢,怕大妞不在你伯母房中,这样倒好,省得朕等得心急了。”
皇后和大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愣的看着他,半晌方一笑,“皇上今儿个是怎么了?可是有下面的官儿给皇上传来什么喜讯了吗?”
“要说喜讯嘛,倒还真有一件,日前肃顺这个狗才,在山西给朕上折子说,咸丰八年,西北遭遇旱荒之年,百姓蒙朝廷恩典,多有恩旨发赏,小民感戴天恩,由省内士绅并百姓吁请,请朕西巡。朕想了想,百姓有这番孝心,朝廷也不好坚峻,这不,刚才和军机处议了一番,朕想,等明年,过了朕万寿之期,就出京西巡了。”
他笑着说道,“难得在京中呆的久了,园子中风景虽好,终究是早就看腻了的,出去一趟,见识一下西北风土,总好过常困于这大内之中——对了,大妞,你和朕一起去吧,皇伯父带你见识一下,顺带品尝一番西北的美食!”
“是,皇伯父恩宠,侄女叩谢皇伯父天恩。”
“近来在宫中和伯父、伯母作伴,可想念你阿玛和额娘吗?”
“这,侄女想的。”大格格老实作答,“只是,侄女想归想,但上一次出府的时候,阿玛对侄女说,他身犯咎戾,无颜面君,皇伯父恩宠侄女,侄女自当为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尽一番孝心,以赎他罪衍于万一。”
“你阿玛这个人啊……哈!”皇帝忽然说道,“六福?到恭亲王府传旨,着恭亲王及福晋,即刻进宫见朕。”
“喳!”六福答应一声,转身出宫而去。
皇帝转而说道,“等一会儿你额娘和阿玛来了,你就和他们回府去吧。”
大格格眼圈一红,怯生生的小声说道,“皇伯父敢不是厌烦侄女了吗?”
“怎么会?朕欢喜你还来不及呢!”皇帝苦笑着摇摇头,“你愿意留在宫中,舍不得朕和你伯母,朕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烦你?只不过啊,你代父尽孝,固然是合乎礼法,但尽孝心不能只是对朕,对你的父母,更当如是。对不对?等日后想朕了,再进宫来。好吗?”
话已至此,大格格不能再辩,当下点头,“是,侄女谨遵皇伯父教诲。”
在谌福堂用过午膳,皇后领着大格格再度转回萃景斋,六福从外面掀帘而入,“皇上,恭亲王来了。”
“传他进来。”
门帘挑起,奕䜣低垂着头,款步入内,身上穿着亲王四爪莽龙服侍,头上戴着朝冠,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色,入殿疾趋了几步,在拜垫上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弟奕䜣,恭请皇上圣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上前几步,在御案前跪倒,等候问讯。
“老六,朕和你有多久不见了?”
半年之后,再回庙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奕䜣跪在那里,心中忽然想起刚才六福到自己府中去传旨时,夫妻两个相视骇然,只以为为桂良之事,皇帝要行以株连之法,但听六福说,万岁爷的神色很是舒爽,不像是有什么灾祸要临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下人伺候自己和太太更换朝服,随六福进宫。
瓜尔佳氏自有随同而来的丫鬟服侍着,到萃景斋去给皇后请安(皇帝召见命妇,即便是有丈夫陪伴,也关碍朝廷脸面),自己则由六福领着,到了谌福堂中,想不到皇帝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问的这个问题?他整理一下心神,碰头答说,“回皇上话,臣弟自咸丰八年十二月初六日之后,再不曾君前奏答,……”
皇帝点头说道,“有半年之久了。”他问道,“老六,上一年事发之后,朕一直奇怪,百思不解,一直很想当面问问你,又怕届时一怒之下,于你更有什么凌厉处置,便将此事拖了下来,今天你、我只论兄弟,不讲君臣,你和四哥说说,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奕䜣暗中苦笑,自己的心境早已经如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不过皇帝问道,不能不答,“臣弟……臣弟之罪,罪大恶极。但臣弟之心,可表天日!当年之事,臣弟并无隐晦山西弊情之意,只不过心中一时慌乱,将奏折隐匿而下,等到再想向皇上痛陈罪行的时候,后悔已然稍嫌迟误了。”
“你啊!”皇帝叹息着说道,“朕知道你,少年英武,受尽了先皇宠爱,行事之间,难免有荒诞处。旁的不说,自打你入值朝房以来,为了言行非礼的缘故,朕也曾经多方训诫,结果呢?还不是如耳旁风一般——你说,朕说得是不是?”
“是。”奕䜣立刻答奏,“臣弟荒唐之处多多,若非多蒙皇上保全,只恐早已覆顶!皇上于臣弟这番回护之情,臣弟存殁难忘。”
“朕圈禁你数月,是想你认真学一学什么叫礼法、规矩!你知道送抵御前,参劾你的折子有多少?私藏奏折,让福晋进宫来,为外父求情。”皇帝用力一挥手,打断了他将欲出口的自辩之词,“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瓜尔佳氏和叶赫那拉氏进宫来,你和老七事先不知道?但你别忘了,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你身为一家之长的责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己的家事都弄不安稳,还说什么辅弼朕躬?”
“是,臣弟知罪了。”
看他一脸痛悔的样子,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近日朝堂上所传之事,你也知道了吧?”
“是,臣弟略有所知。”
“于此事,你怎么想?”
“臣弟以为,旗务早该下重手整顿一番了。旗人闲游成风,庙堂上所充斥的,也尽是一些无能之辈,长此以往的下去,便是朝廷再有什么惠民新政,亦将为这些昏庸疲滑之流,变成疲民之方。更不用提后学新进,难以厕身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那,不论是何人承办这样的差事,必将得罪全天下的旗人,你又怎么说?”
“心怀朝廷的,便不必怕得罪那些混沌之人;若是害怕得罪人的,自然也不是彰显皇上爱民气度所需之人。”
皇帝无奈的笑了,老六经过这几个月的沉寂之后,倒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和凌厉了?“今儿个和他们见面的时候,孙瑞珍说,这样的大事,非旗下王公重臣不能料理,朕想了想,觉得还是非你不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知道,这一次所办的差事,虽然是为列祖列宗江山社稷计,但将来要得罪的人,怕也不在少数——你若是自问性情绵软,碍不过成天到你府中去哭求的同宗情谊,这一刻只管和朕陈明。”
“请皇上放心,臣弟定当破除情面,不敢有半点以私情碍公事之处。”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但朕为人,最是公事公办,有些话总要事先告诫你。这一次旗务整顿,便如同这十年间朕所一力推行的新政一般无二,一旦开始,就是朕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的将其停下来,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有什么半途而废的心思,若是给朕知道,你在办差的时候,再有任何徇情之举,朕处置起来,也丝毫不会的手软之处!”
“皇上放心,自上一年事发之后,臣弟在府中对天盟誓,若是臣弟再有复起之机,当再不会有半点为人情所阻,一心一意,辅佐皇上成就千秋令名!”
“好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朕暂且便信你所言。从明天起,你到宗人府去,任宗正一职,专司办理旗下闲散丁户,另谋生计一事。”
“喳。”
奕䜣以宗人府府正,专管京内闲散旗丁出关耕牧为生一事,在朝局间引发了极大的震动,那些自问难以逃脱朝廷此番新政,必然会为诏命发遣,日后到那荒凉不毛之地,另谋生路的冗员无不心中惶急,左右思量,自索无解能够躲过这一劫,只得在公事上认真效命,只求为上官所见,不至于落到那样的地步。
倒是那些京中的旗下大爷,心中丝毫不以为意:旗人天生以射猎为生,种地,是汉人的天职。即便日后有旨意,也不用怕——世宗朝有过先例的,把国家分给的土地转交给汉人耕种就是了,左右朝廷也不会逐一查实的不是?
皇帝于这样的情弊早有所见,故而在奕䜣为公事递牌子进来,并向其逐一奏明的时候,他说,“实在不行就派兵!押解着这些人到关外去。同时行文直省并沿路各处关碍,若是有一个人念及同宗之情,放回来了原本发遣出去的旗丁,朕就杀了为官军及沿途路卡之前所有关碍的守将!从官级最高的杀起!真是笑话,想偷偷的再跑回来,以为造成这样的事实,朝廷就没有办法了吗?”
奕䜣心中一惊,皇帝这是怎么了?居然要下这样的狠辣手段,只是为把和自己同宗同祖的百姓尽数发遣吗?
他胡乱的想着,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还有,朕记得,桂良的孙子,叫什么的来着?”
“是,该员名叫麟趾,任职浙江金华知府。”
“就从他办起!”皇帝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年处置桂良的时候,江南道有人上折子参劾他,说他在任上,‘甚至部选人员,虽极苦缺,亦必馈赠贰佰金,始得相安’,这样的贪酷官员,朕不曾让他随乃祖一同赴死,已经是恩出格外了!”
“是,是,是。”奕䜣赶忙碰头。麟趾也是因为桂良一案牵连在内,被朝廷贬去一切职份,赋闲在家的。本来旗人有了过错,起复起来不似汉人那么艰难,所以麟趾回京之后,到姑丈、姑母面前哭诉时,奕䜣还劝过他,等到有了时机,一道恩旨,即可官复原职。想不到皇帝终于还是不肯恕过——听今天皇帝说话的口气,竟似乎是要切实落足,把麟趾打发出京了?
果然,只听皇帝继续说道,“朕知道,论起来,你是麟趾的姑丈,回去之后告诉他,麻利儿的收拾包裹,滚出北京。要是再让朕知道他恋栈不去的话,就要将他交刑部议罪了。”
“还有,朕知道,京中有些人打着一副如意算盘,意图将朝廷拨给的田产,转租给汉人,到时候四体不动,既安抚了朝廷,又赚来一笔额外的粮米。你下去告诉这些人,趁早少做梦,朕在位一天,就绝对不容许有这样的情事出现,一经发觉,不管是旗人还是汉人,一概以抗旨罪名论处。”
奕䜣不知道皇帝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唯唯诺诺的碰头而出,外面的人看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还以为刚刚重获帝宠,又因为什么原因,给皇上训斥了呢。
训斥了老六几句,皇帝也深觉无奈,这份差事摆明就是得罪人的活,不管是谁来做,都会挨尽天下旗人的痛骂,更不必提等真到了那一天,旗下子孙扶老携幼,万里奔波,顺着贰佰余年前祖先征伐的脚步踏过的土地,回转故土。叫人情何以堪?这种感觉萦绕心头,让皇帝分外觉得难以开解,连晚膳也没有认真用,草草摆手,让撤了下去。
惊羽不知道他为何烦忧,也不敢问,只是自顾自的为他倒上一碗温热的***,端至御案前,“皇上,……”
“惊羽,你是朕跟前最得用的,朕问你,若是换做是你,身处在朕的位置上,当会作何感想?是不是会心慈面软的,放过这些人?”
“皇上,奴婢……宫中有祖制,奴婢不敢以妇人之言,魅乱皇上。”
“朕恕你无罪。”皇帝苦笑着,学着戏台上的话问她,“你说,朕如此狠辣的处置京中旗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奴婢想……那些不肖的,趋之无妨,那些肯于为皇上出力,而且能够为皇上出力的,也自有他们的去处,又何必皇上劳烦圣怀?”
“对,你说得对!那有出息的,自然仍旧是有报国之门,便如同肃顺、荣禄、奕䜣等;那些没出息的,……可怜人必有可恨处!”他的心情为惊羽的几句话打开心锁,嬉笑如常的站了起来,“走,趁着天色还大亮着,陪朕出去走走。”
“皇上,园子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您还要出去吗?”
“这一次不会出园子了,只是带你在园子中走走。”说罢,把案上的***一饮而尽,当先一步的迈了出去。惊羽和六福相视苦笑,跟在他背后,追了过去。
谁知道向外走了没有几步,远远的有两个人迎了上来,六福眼尖,一眼认出来了,“万岁爷,是郑王爷和肃大人来了?”
皇帝举目看过去,可不是吗?端华在前,肃顺在后,兄弟两个亦步亦趋的快速迎头而来,这会儿再想回避,其势已然不及,便站住了,“肃顺,你这狗奴才,不在山西好好当差,突然回京来做什么?”
肃顺和端华都在低头前行,一边走路一边说话,闻言抬头看去,赶忙疾趋几步,跪了下来,“奴才真是瞎了狗眼!”他大声说道,“署理山西巡抚,奴才肃顺,叩见皇上!”
“朕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在太原好好呆着,回京来做什么?”皇帝有点奇怪的问道,“朕没有下旨传召你进京吧?”
“皇上莫不是忘了吗?上一年奴才御前陛辞的时候,曾经向皇上请旨,皇上答应奴才,今年皇上万寿节庆之时,准许奴才进京来,随同各省督抚,为皇上祝寿的。”
皇帝眨眨眼,回忆了片刻,想起来了。肃顺不是在撒谎,这样的话自己确实说过,“既然来了,就在京中呆几天,然后赶快回去,你现在也是一省之长了,事物繁重,不好总留在京里,成什么样子?”
“是。”肃顺答应一声,却并不就起身,反而又碰头说道,“皇上,为来年皇上降旨西巡一事,奴才还有话,想当面向主子陈奏。”
“好吧,和朕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