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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大失所望
三月间,京城翁府出了一档逆事,翁同龢的原配汤氏亡故了,汤氏是浙江萧山人,其父汤修、其祖汤金钊多年为官,在朝中也算显赫一翁汤联姻,已历十年,汤夫人美而多才咏作画,和丈夫伉俪情笃,唯一的遗憾,就是入府十年,并无所出。
悲痛之余,还要接待往来宾客,翁同龢忙得一塌糊涂,好在这一年的三月初,四川龙茂道崇实入京述职,公务之便,听闻好友丧偶,崇实自然不能坐视,悼亡之余帮助他料理一番,总算是将丧事办理妥当。
一切完毕,翁同龢留崇实在府中用饭,席间也不用人作陪,只有知jiā两个,把盏谈心,不知道是谁先提起来的,话题转到了政事上,“白水兄,此番入京面圣,皇上可说了些什么吗?”
崇实重重的放下酒杯,似乎很讨厌他这样问的神情,“怎么,可是iǎ弟说错了吗?”
“不是的。叔平,你不知道,这一次回京述职,哎……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崇实摇摇头,“各省吏治败坏,已到极致!”他说,“只是我亲眼所见,就可当无所顾忌四字!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登基之后,从来以民心为重,却架不住下面的人一堂鬼蜮,争相蔽,主子所能够见到的,都是早已经铺陈扬厉一番之后的景致。自然是uā团锦簇,烈火烹油一般了。”
他说,“我实在是彷徨无措,也不知道把这番实情向皇上奏陈,是对还是不对?”
“白水兄,你怎么有这般思虑?不提皇上待我等天恩如海,就是为了一方百姓安宁,也当以实情上闻,你怎么,会有这等想法?”
“你是没有看见,我奏陈之后,主子脸è惨白,双手发抖……哎!”
翁同龢又是心疼,又觉得有点好奇,“那,你都说些什么啊?把皇上气成这样?”
崇实停著不食,和他说了起来——。
崇实此番进京,一来是述职,二来是到山东,为父祝寿。一路行来,ūn暖河开,桃红柳绿,心情大好。在山东登岸,走陆路到了德州,椿寿是山东巡抚,又是皇帝面前数一数二的红人,五十整寿,省内官员无不大有孝敬,气氛搞得非常热闹。
崇实在济南住了几天,北上进京,到宫口递牌子请圣安,皇帝听说他来了,心中很是欢喜,立刻传见。
进殿行礼之后,皇帝让他坐在杌子上奏答,诸如省内民情、稼穑丰歉、道路安靖与否,都问了一遍,最后问他,“朕知道,今年是椿寿五十整寿,怎么样,济南那边,很热闹吧?”
“是。”听闻皇帝提及阿玛,崇实恭恭敬敬的站了起来,答应一声之后,方才坐下,“奴才的阿玛过寿圣上垂问,奴才代阿玛叩谢天恩。”
“这一路上所见所闻,可有什么新鲜事吗?”皇帝像是拉家常一般的问道。
“有的。奴才所见所闻甚多,只恐有辱圣听,不敢陈奏。”
“怕什么?左右只有你我君臣两个,朕也爱听你说这些外间的新闻。”
崇实想了想,答说,“是,奴才在山东听闻一桩事情,是说有一个武生,状告继母。”
皇帝扑哧一笑,“这个好听。”他盘膝的软榻上坐好,兴致盎然的说,“说说,给朕认真说说。”
“此事奴才也是在酒席之间随意听来的,未必是实情。”崇实赔笑答说,“是这样的,山东曹州府菏泽县治下有一个武生,姓郝,兄弟三个,其中老大是个武生;兄弟是个武举人;这兄弟两个是郝老丈原配所生;还有一个最iǎ的兄弟,尚未成年,是郝老丈的续弦肖氏所生。”
“郝老丈在世的时候,续弦的肖氏与郝氏老大彼此便不能相容,老丈无奈,只好与长子各居一村,每每自己往来辛苦探望。有一次,老丈到长子家中去,不料死在儿子家中,肖氏闻讯奔丧,却给郝老大的妻子拒之外,婆媳两个口角殴斗,彼此恶语相向,闹得满城风雨。”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郝老大于父亲临终之前,赶到县中衙捏以父名休妻,为当地县官究问出实情之后,肖氏为堂弟怂恿,反告郝老大有觊觎家产之意。”
“那后来呢?”
“官司闹得很大,郝老大为继母所控,说他凌虐弟妹,bī逐继母。菏泽县详加追问之下,革去郝老大的衣领,郝老大不服,又再攻讦其母居前夫之丧未完,即行改嫁,又有泼辣悍妒种种恶行……”
皇帝听得乐不可支,“这一家人,打成一锅热粥了。”
崇实赔笑答说,“可不是吗?后来菏泽县不能决,将案情呈报府城,经知府朱光第勘问,认为家产若不分析,终成葛藤,若是按理jiā由幼子承继,只怕又会为肖氏一族侵削,而两位武生也不肯服气,最后朱光第让一家人暂时回县中,将家产分派停妥,无所偏倚,写成文书三份,其中田产jiā予幼子吗,不过暂时由次子代管,等iǎ弟成年之后,再行jiā出。肖氏堂上为老大乞恩,开复衣领,朱光第命郝老大认真奉养继母,勿蹈前习。一家人当堂领命,同路归去。”
皇帝面带笑意,点点头,“唔,判得有理有情。”他忽然问道,“这个朱光第的名字……很耳熟啊?”
“是。咸丰四年的时候,他任职湖南京山县知县,往来公文中有王树汶被bī顶凶一案,就是经他多方祥究,终于水落石出的。”
“啊!是了,朕想起来了。”皇帝恍然大悟,“这个朱光第,倒真是个人才哩!”
崇实心中暗暗为朱光第高兴,在山东为乃父祝寿的时候,和朱光第见过,两个人彼此投缘,虽是初见,却如阔契多年的老友一般无话不谈,对于对方的才学、人品,心底都是大为钦服。他不能在山东久驻,临行之前,两个人说好,等崇实述职归任,要到曹州府去一次,彼此再叙有情,崇实也答应了。
他只顾为朋友高兴,一时间忘了奏答,“啊?臣失仪。”
“朕问你,你这一路走来,各省吏治如何?”
“这……”崇实楞住了。
“你是朕最亲信的耳目,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就和朕说。”皇帝说道,“其实啊,朕也知道,出京巡幸,所见到的,所听到的,不过是下面的人挖空心思的逢迎。上一年,朕在江宁的时候,本来想着桂良在任上详加勘察省内的土地,报上来之后,推广至全国。后来想想,还是罢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这,奴才不敢悬揣。”
“很简单,层层报上来的数字,全是假的!”皇帝苦恼的一笑,“身处金銮殿,看起来是荣光无限,实际上,连几句真话都不可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这番话让崇实大感惶恐,忙不迭的跪了下来:“皇上以此相责,奴才不敢不率直陈奏。”他说,“奴才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他迟疑了一下,碰头答说:“令奴才触目惊心!”
“哦?怎么呢?和朕具体说说?”
崇实知道,皇帝在京中,巡幸江南,也不过偶尔为之,天下各省,各级职掌的弊端,数不胜数!认真想想,竟有点不知道从何谈起的感觉。终于决定,还是从自己在川省所见谈起吧:“川省缺份,以盐茶道、督粮道最称优厚。后者掌管一省收支兵粮,每年公事很少,省内八旗按月支领,绿营按季支领。其中单以满营为例,每月八日支领,在这之前,粮道每年逢三节两寿,将军府送银八百两,又表礼、水礼八包四十两一次;两都统每节送银二百两,水礼四八旗协领每节每员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至于将军、都统又各自推荐家人在仓,或者挂名在署,也都是要按节分账的。”
皇帝一双好看的眉深深地皱了起来,半晌没有说话,虽然心中恼怒,却并非不可抑制——崇实所奏,乃是各省划一的陋规,犹自算不得什么,“六福,给崇实倒nǎi子来。”
“奴才谢皇上赏赐。”用过一杯nǎi子,崇实润润嗓子,继续说道,“成都地处孔道,是往来川、藏、陇、云贵等地所必经之处。遇有过客,皆由粮道承办。随将军、中丞等在官厅迎接,等各官回署之后,派差人遍问称呼,由幕友写好请帖,送至公馆,这一边张灯结彩,传戏备席,每次传戏两班,上等席五桌,备燕窝烧烤;中等席十四桌,备鱼翅海参。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粮道都要设法购求,否则会为人视为悭吝。”
“散席之后,无论冬夏,时辰总要在第二日子时已过。送客登轿而去,逐次揖送,再着人持名帖,到公馆道乏,次日起身,又往城外恭送,并馈送盘缠,厚薄之数,视官职尊卑大iǎ而定。奴才在四川数年,大宴会无月无之,iǎ应酬则无日无之。ūn秋年节,又须请将军,都统及中丞司道府县,以及外道府县进省者,戏筵不绝。若是十天半月,未有外官过境,道中自会约齐两司,盐茶道在官署传戏iǎ集,不如是不足以联友谊。”他叹了口气说,“奴才上一年和翁同龢书信往来,言及此事,他说,粮道是财神庙主持,文昌阁提调。”
皇帝突然扬声大笑,声音中满是悲愤!崇实吓了一跳,赶忙跪倒,“主子?”
皇帝的笑声很快收住,“你起来,再和朕说说。”他说,“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不要隐瞒,多和朕说!”
于是崇实又说,“四川省内民风悍野难驯,这其中有一个缘故,”
四川游民很多,只为食用较贱,所以水路的纤夫,旱路的扛夫,一经到此便不思归去,无以谋生之下,流而为匪。成都各处旅店,都是营兵县役开设,其中藏污纳垢,无所稽考;后来禁止流民在府城过夜,把这些人驱赶到城外去,每到黄昏,都有两三千赤身lù体,蜂拥而出,往来出入之际,抢劫之案层出不穷,动辄数百人,上千人一起动手,长枪大戟,公然对抗官府,其实头目不过数人,剩下的,都是一些无赖,随声附和,但声威震天,百姓莫不闪避,军士差役,亦自袖手。
若是长官追比得极了,派官兵,乡团会同追捕,匪势不敌,而头目却先期遁逃,所捕获者,多为乞丐、iǎ偷及无业游民,处以极刑,未必情真罪当,而屈死游魂,每每为厉,前朝有马容桂、张见田,史悠辰等,皆是以刑求为能,bī供定案,概予骈诛,日后白昼见鬼,追命而毙,百姓皆以‘天道有凭’称之。
皇帝冷冷的哼了几声,“无知乡愚!你接着说,”说着话,回头吩咐,“六福,给今儿个递牌子的官员传喻,朕谁都不见。”
“喳。”六福答应一声,一溜烟的除去传旨了。
皇帝又对崇实说,“今天朕要你畅所yù言,举凡你看到、听到的,都一一给朕说出来。”
崇实心中叫苦,若是把多年为官所见, 如实奏陈的话,日后皇上一一追查起来,追本朔源,给旁人知道是自己进言,还要不要做官了?只是不说又逃不过去,思量了片刻,决定还是捡一些能够说得出口,而且也是皇上本来就有意整改的漏项进呈吧。
而举凡种种,最能够打动帝心的,无非是兵、民两端,其他的吏治,若是皇上不问,自己就不说,若是真给他提起来了,就以多年陈陈相应,非一朝所能挽回来敷衍。
心中定下了这样的主意,崇实从省内所见兵事败坏开始说了起来——。
川省如同其他行省一样,有旗营、绿营之分,八旗早已腐化,不值一提,绿营取而代之,已成主力,不过多年以降,也早就腐败不堪,只以川省一地所见,就足以让人有肝胆俱裂之感。
从夔州府奉节县到绥定府达县近千里之遥,一兵皆无!巫山、云阳二镇,有营无兵,东乡、新宁数镇也是额定马步七千余人,至今并无一人,看守城的皆是营中现雇,日给百文,否则甚至无人受替。至于其他地方,兵士如同乞丐,军械早已经给兵士变卖糊口,朝廷如有调令,则现雇闲人,无非希图口粮,临阵则狂奔而已。
“督标三营,城守二营,共额定三千余员,今存者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多为老病不堪,别无营生者;稍壮实的,或iǎ本经营,或受雇为用。”崇实叹了口气,“奴才上一年和总督王大人回奏,设防兵千名,每月日给银八分,面半斤,一日三专为战守之用,难挡日久弊生,巡捕、戈什哈在署当差的,也要列于其中,只为沾其钱粮,若是一概严禁,只恐督抚以下各级衙无一人当差了。”
皇帝用手摩挲着iǎ腹,崇实的奏答气得他肝儿疼,“崇实,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朕给了你专折陈奏之权,这样的事情,你在任上早就知道,居然一个字也没有奏答御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崇实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奴才皇上捡拔,畀以心腹,怎么敢有欺瞒圣主之心?只是,奴才想,皇上国事烦劳之余,多有新政,犹于兵制、吏法两项,圣心更加早有默断,奴才迟迟未及上奏,也是想给这些人一个自新从善的机会。”
“放屁!”皇帝破口大骂,“咸丰元年新ūn之际,你到浙江许氏昆仲宅中拜望,许乃谷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时过境迁,崇实早就记不得那么清晰明白了,迟楞了一会儿,“这……奴才惶恐,已经不大记得了。”
“朕还替你记着呢!”皇帝的记忆力好得吓人,“许乃谷说:‘……大清根本之地常年所有之积弊。说来,便是各方督抚衙于这一节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少了iǎ兄这一份jī情,缺了这一份涤百秽的决心吧?’”
“‘想来皇上从前十本中将你的卷子捡拔出来,也正是取中了你这番少年豪情。’”皇帝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便是连许乃普,于你也有谆谆教诲,要你莫要为时光蹉跎而将这份涤百秽的豪情消磨殆尽!”复述了一遍,他瞪着崇实,“朕说得对不对?”
崇实愧悔jiā加,伏地不起,“皇上所言极是,都是奴才多年以降,学得满身官场恶习,将皇上当年教诲,并奴才自己心中所念尽数抛却,至有今日之辱。”
“崇实,你是朕身边的人,将来有朝一日,你、孙如仅、翁同龢几个,朕都是要大大的使用的。要是现在,心中就存着得过且过的心思,不要说大失朕望,就是你的身家命,怕也难以保全了。”
“奴才都记下了,今后再也不敢沌度日,辜负君父了。”
皇帝终究不忍处置,崇实职衔所限,是管不到一省兵制之事的,目中所见,虽是痛心疾首,也怪罪不到他的头上,只是想想崇实所说的,各省兵制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怎不令人心中难过?
自己登基以来,爱民恤力,天下官员稍有天良,也不会置圣谕法典于不顾,行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吧?想想也真是替自己不值……,天家富贵,未必享受到多少,所受辛劳,无人可诉,连崇实这样原本以为可以力行大公的奴才,落到宦海这个大染缸中,不到数年之久,居然也变得只为利禄着想,蠢如狗彘,把自己的教诲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只觉得鼻尖热胀,眼眶酸涩,眨眨眼,泪水骤然滑落了下来。“你出去,朕不想见到你。”
听皇上语带哽咽,崇实大吃一惊,抬头看看,皇帝脸上流满的眼泪!天子垂泪,岂是等闲?崇实跪行两步,不顾君臣大防的抱住了他的uǐ,“皇上,都是奴才糊涂,都是奴才昏悖,您要责罚就责罚奴才……可不敢伤了龙体啊?”
“滚出去!”皇帝一脚把崇实踢到一边,向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奴才叉出去!”
说到这里,崇实也怔怔的落下泪来,“叔平,凭你的才学,散馆在即,日后外放为官,可千万千万以iǎ兄为鉴……皇上待我等恩重如山,可千万千万不可辜负圣上的重托啊。”
翁同龢心中难过极了,当年自己以白身入值南书房,和崇实常伴君父左右,那时候君臣恰然,何等欣悦?到今天,崇实说出这番话来,语句词不达意,可见心中真是到了极点!“那,皇上呢?”
“我也不知道。陆公公和宫中的内把我赶出来之后,就回去伺候了,我……在殿口跪了一会儿,皇上命人传口谕,让我出宫。”崇实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巾把,擦了把脸,苦笑着说道,“叔平,到今天我真的是悔之晚矣,你看,可还有什么解救之道吗?”
“此时倒不必亟亟。以我想来,不但是白水兄你,皇上那里,也定然是为此事忧烦不绝。”翁同龢想着,口中说道,“不如等上几日,待我进宫去,探一探皇上的口风再说。哦,对了,你不如去请肃雨亭出面求恳,他是每天都要面君的,若是他能够为你笔下ūn风的解劝几句,料想凭崇兄多年来的恩宠,皇上也不会过多问责的吧?”
把崇实轰赶出殿,惊羽赶忙进来,眼见他坐在御塌上,泪流满面,可把她吓坏了,“皇上,您怎么了?皇上?您是不是不舒服?”
“朕没事。”皇帝孩子般的ōu噎几声,拉过惊羽,随手一抹,鼻涕眼泪全都抹到nv子身上,“啊,给朕得污了,回头换一件吧。”
惊羽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搭在他的肩头,低低的声音哄着他,“皇上,奴才伺候您净面吧?”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