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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袁甲三退下,皇帝余怒未息,“主子不似主子,奴才不似奴才,朕真是不知道,载垣和柏葰同是入值军机处的大臣,居然就这样任由府中的奴才在外横行无忌?还是两个人彼此就不和?借这个机会,故意向对方示威?”
肃顺陪着笑脸,哈着腰说道,“若说旁的人,奴才不敢说。怡王嘛,从来都是小心谨慎的。”他这样说道:“当年皇上恩拔他入值军机处,怡王对奴才说,他自问菲才,百无一用之人,不敢说有什么人所未见的政见,不过是赤胆忠心,上报主知罢了。”
“至于柏大人,奴才想,他于主子的一份心思,于怡王也是一般无二,只是,奴才听闻,柏大人清廉如水,朝廷正途俸禄之外,狷介不取,府中的景况不要说不似军机大臣,就是部院小吏,怕也是要比之豪奢得多。府里的下人也很少,多为当年旧人,兼以柏大人慈悲心肠,下人们有时候在外面惹了祸,只要回府向柏大人哭求一番……”
“朕明白了。”皇帝率直的说道,“你是不是想说,这些奴才于柏葰敬爱有之,而畏惧之心则全无?”
“圣明无过皇上。”肃顺答说:“只是,柏大人与奴才相交不深,奴才也未知其详,很多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怕是当不得真的。”
阎敬铭在一边奏答说道:“臣以为,便是真的,只要着柏大人回府将下人们好生训诫一番,责打一顿,亦当收效。”他说,“左右这些人都是柏大人府上的奴才,不同于朝廷部员——旁的人若想越俎代庖,总还是有些忌讳。”
阎敬铭的话让皇帝频频点头,“是啊,还是你见识深刻。其实,朕本来也想借机好好敲打他一番,若是不行的话,命京中有司衙门过问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小看了这些奴才,真要给主子惹出大祸事来,不但连累了自己,更会害得做主子的性命难保”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阎敬铭的话说得很对,旁的人贸贸然过问,柏葰会怎么想?”他叹了口气,“只有他自求多福吧。”
肃顺和阎敬铭同时觉得不以为然,柏葰是蒙古勋贵,又做到与国同戚的军机大臣,错非是证据确凿的谋反大逆案子,几乎绝没有刑杀的可能,更不必说,府中的几个奴才,能够惹出什么大祸来,连累到主子要失掉性命了?
阎敬铭眼睛一转,忽然又跪了下去,“皇上,臣有过,请皇上处置。”
“这……是怎么回事?”
“臣于部中司员,有管束不力之过,……”阎敬铭把今天在户部大堂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臣身为本部堂官,司员出了这样的借机贪墨、挪用公中款项中饱弊物,臣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肃顺,阎敬铭所说的,可属实吗?”
“是。阎大人所言,句句属实。阎大人明察秋毫,已将所有账簿一一调出翻查,方才知晓。并已命所有贪墨官员,于三日内,将所挪用款项补齐,……”
“打了一场胜仗,下面的人就瞅准了朝廷上下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开始伸手捞钱了?贪墨、腐败”皇帝有点发呆的坐在炕沿,口中喃喃自语,“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皇帝心中难过极了吏治腐败,实在是第一大弊政,偏偏自己两世为人,所经历的不同世界,都全然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他心中思量:若是依他的本意,便要将这群混账行子全数逐出庙堂,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天下人看来,不过是细故若为此而驱散大臣,这朝廷中,还有何人可堪立足?
阎敬铭两个跪在那里,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不知所以,抬头看去,大吃一惊皇帝低垂着头,眼圈中满是泪水,一派泫然欲泣的表情。
天子垂泪,岂是等闲?肃顺赶忙爬了几步,也忘记了忌讳,抱住皇帝的双腿:“主子,您……不可为这等小人忧急,伤了龙体啊?”
惊羽也吓呆了,不论是当初甘子义的言语粗鲁,还是变身而成大清天子之后的至尊无上,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谈笑风生,处置政事也是从容不迫,便是英夷寇边这样大的事情,也是含笑用兵,不见半点惶急神色,今天……是怎么了?
女孩儿慌乱的跑出去,拧来一把热热的手巾又转了回来:“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只是腐败不除,吏治不清,日后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和这样的事情比较起来,兵制改革,与英人会商谈判,倒都变成不急之务了。
接过手巾,擦了一把脸,放到了一边:“阎敬铭,这件事你做得对,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贪墨之事,本来就是偷针偷金之恶。若不能防微杜渐的话,日后不知道要做出多么混账之事来呢”
“是。皇上圣心所料半分不差。臣也以为,这些人看数年来皇上以身作则,政事清名,若说一开始就伸手大捞钱,料想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这一次不过是借公务之便,行个人赂遗之事——若是蒙混过去,日后胆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想堵住这个窟窿,怕就是千难万难了。”
“所以说,朕绝对不允许这个窟窿有扩大之势”皇帝全然恢复了平淡的颜色,笑着说道,“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和杜师傅学《老子》,读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时,心中不解,向老师请教。”
“老师说,这是圣人教化我等,过多追求珍稀的财物,使人的德行受到伤害之意。朕少年懵懂,心中大以老师所说为然——今天看来,杜师傅所说,实在是不足论啊”
“便如同肃顺吧,你身兼多职,每月的俸禄银子、养廉银子有多少?你吃用所花又须多少?更加不必提年节赏赍,你在朝臣之中,都是第一份的吧?却仍自未餍所欲,饕餮不足?上个月你过生日,万青藜为哄你高兴,一次就送了你良山一千五百亩的土地,你也笑纳了,是不是有的?”
肃顺心中叫苦,他知道,只要提到贪墨的政题,皇帝一定会想到自己没奈何,只好免冠碰头请罪:“奴才……奴才……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奴才……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奴才真是无耻之辈””
皇帝给他气得满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胀得老高,满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一个窝心脚踢死了你……革去你的差事,剥去你的黄马褂,听候旨意处分……”
肃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碰头行礼,仓皇而退。
阎敬铭一时间也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下这样的辣手肃顺权倾朝野,片言之间为皇帝贬黜而出,日后传扬出去,旁的人只会以为是自己一言建功,这可怎么得了?
正在他思量间,皇帝问道,“阎敬铭,你在想什么?”
“啊,臣没有想什么,臣以为,皇上惩治贪墨官员,天下百姓无不仰望圣德,只是,肃大人于国有功,入仕以来,也是勤勤恳恳,众所共见,一旦得咎,皇上也要为其留几分体面……,”
阎敬铭全然失去了灵便的口才,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嗫嚅的半天才挤出一句:“才好彰显天恩啊?”
“朕几次为贪墨之事训诫肃顺,奈何朕德微薄,终究难抵黄白之物动人心魄此番雷霆处置,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不必有什么狐悲之心,更加不必担心旁人说什么。”
阎敬铭汗透重衣,语不成句的碰头下去:“圣明无过皇上,臣……”
皇帝断然处置肃顺,还有另外一层用意,这一次为求震慑百官,倒也不必和阎敬铭隐晦了,“肃顺是朕面前得用的奴才,多年来,正如你说的,总算小有功劳。不过,朕处置他,也正是为了要告诉天下人——如肃顺这般的人朕都不肯放过——遑论其他?”
“臣明白了。”阎敬铭立刻通晓了过来:“皇上是借肃大人,行杀鸡儆猴之法?”
“杀鸡儆猴?猴子见得多了,早就不怕了不要说是杀鸡,就是杀猴,也只有为那个倒霉的猴子哀叹几声,转过头去,继续伸手捞钱——这些人啊,朕见得太多太多了。左右铡刀不临头,他们是永远也学不来悔改的。”
阎敬铭有点听不明白,壮着胆子问道,“那,皇上的圣意又将如何决断呢?”
“朕本来想,成立一个新衙门,专门负责稽查、管理、官员与商贾、百姓的来往情事。该衙门都有过问权责,后来想想,若是这样的话,只恐威势过重之外,更容易使天下人人心惶惶,便放到了一边,现在看来,即使朕有心与人为善,也不能了。”
阎敬铭暗暗思量,若真成立这样一个新衙门,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惩治腐败,实际上是专为刺探百官私弊而设,大失天朝恢弘气度,比之同文馆,只会更加遭旁人的忌讳“皇上,臣倒以为,朝中官员若说贪墨,有之;不过多数还是好的。彼者多来自民间,幼承庭训之外,更深知百姓疾苦,是故行事之间,总也会为百姓留一线生机,倒不至有需索过多之弊。想来彼等人眼见皇上痛加晓谕,当上体天心,再不敢有鱼肉之事了。”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新衙门,也只是朕心中所想,要具体实施下去,还有着太多的问题和难处。总不能兴一利之外,又多一弊。种种章程,朕也会详加考量。等到时机到了,再行交部。”他说:“至于现在嘛?还是以商课之法中允许商贾进言之策,略加改进,也就是了。”
“圣明无过皇上。臣不过是庸人杞忧,不过臣以为,民告官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怕什么?那行得正,坐得端的,就不必怕人告圣人著《春秋》,忧惧的也只有那些乱臣贼子嘛”
阎敬铭自知现在劝不进去,只好拖延下来再说,当下碰头答说,“是。皇上训诫的是,只有平日里以为百姓良善,更且仗着自己身为朝廷官员,不以残民以待是不可行的那些人,才会怕百姓讦告。”
“就这样,你下去吧。朕也有点累了。”
殿内空空落落,死一般的沉静下来,惊羽左右看看,六福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过去劝上几句:“皇上,您……不要生气了吧?奴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看您这样生气,奴才们心里,也都怕得紧,疼得紧……”
皇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你不懂。朕不是生气,只是觉得难过,你想想,肃顺是朕身边最的用的奴才,又有朕管着他,还弄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天下各省的官员呢?他们或为公事,或为私情,把银子送到京中大佬的府上,这些钱难道是从他们自己的腰包中拿出来的吗?自然不是”
“奴才明白的,只怕所花的银子,十倍百倍的都要从老百姓手中再想办法要回来。”
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惊羽,有些事啊,是朕没有和你说过,你说错了呢,朕也不好怪罪你。祖宗有制度,后宫不得干政,其实不但是后宫的嫔妃,朕身边的这些……”他用手胡乱的向六福几个一指,“……奴才,也只能小心翼翼的伺候朕躬,但有乱言乱道的,都要拉下去,一顿板子活活打死”
惊羽脸色吓得一片苍白,慌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奴才不知道,请皇上饶过奴才这一次吧。”
“这一次朕是正式的告诫你。朕与你情分非同一般,不过再不能有下次了,明白吗?”
惊羽慌乱的点点头,眼圈中噙着的泪水滴滴滑落,颤抖着声音碰头答说:“是,奴才记下了,今后再不敢了。”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