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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用饭,除了随身的内侍留下服侍,旁的人是不能在场的,崇实几个退出雅间,也不敢远离,就在雅间的门口站着说话聊天。“白水兄,刚才……”西凌阿向里面指了一下:“主子真的没有生气?”
“是呢”崇实点点头,说:“我和翁兄也很觉得古怪,听到刚才的说话,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找个什么由头开解一番呢,谁知道,皇上——”
西凌阿举步离开,皇帝一边喝着茶一边和崇实、翁同龢说话:铁路是中方在牛痘种植之法推行全国之后向英方提出的第一项动议,具体的要求是,英方出技术,指导人员,机车,中方出具体的工作人员和总资金的70%,日后铁路建成之后,从每一年的收益中拿出8%作为给英国方面的收益,为期十年。
英国人很清楚的知道中国是一个多么落后和愚昧,却又是多么富饶的国家只是人口总数就超过了三亿在这样的国度,却不要说是火车,就是火轮船也从来不曾有过。文翰有亲身经历:乘坐快克号火轮船一路从香港北上,在江河之中行驶时都会引来岸上百姓驻足观望,火车如果真的能够在中国建造并且通行,其中的收益比之中国方面购买火炮武备等物可是要多得太多了
不过,英国人还是不肯轻易松口,认为每一年收益的8%太过稀少,而且,十年期限时间也太短,所以,他们提出,或者把每一年的份额增加为15%,或者按照这个比例延长分配利润的年限——上调为20年——就可以做到彼此满意了。
正说到这里,隔间长宏的话传了过来,崇实心中一惊长宏也和他有过交往,听他这样大言不惭的自呈罪衍,如实供述,也不知道皇上会发多大的脾气?偷眼看看,果然,年轻人端着茶杯的手定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一笑,继续说道:“……英国人趁机讹诈……”
崇实放下心来,皇上似乎并不把长宏贪墨的勾当和内中的实情当做一回事呢?
实际上,皇帝真有心立刻发作一个小小的内务府员外郎就从移驾热河行宫和之前的整修,装裱差事中贪了三万两银子?其他的人呢?内务府的那些主事,郎中,内务府大臣们呢,又当如何?
只是在一瞬间,皇帝就知道,这一次若是发作起来,怕又是要掀起大狱。但是今天的时、地皆不相宜,给人家知道自己又一次出宫冶游,传扬出去,与自己的名声怕不会好听——左右贪墨之人也逃不掉,等到自己回去之后再说吧——所以,才会有这样一番在崇实、翁同龢看来很奇怪的温和和冷静。
在六福的服侍下美美的用过一顿午餐,皇帝示意六福招呼外面的几个人进来,除了西凌阿三个人之外,肃顺低着头也跟了进来:“奴才肃顺,给主子爷请安。”
“哦,刚才听见你说话,起来吧。”
“是。”
“西凌阿?”
“奴才在。”
“刚才进来的时候听你和饭庄的伙计说,能够把这雅间包下来?你去和饭庄的老板说一声,就要这间屋了,偶尔的时候,朕还会过来享用,嘿。在这热河的街头走一走,听一听,真正是比看什么二十四史更加让人心旌摇动呢”
西凌阿的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赶忙跪了下来答说:“皇上,若是皇上喜欢这里做的小菜,容奴才安排,将这饭庄中的厨子招进园子,单独给皇上做来享用?”
“这可不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能因为朕一个人的喜好而害得旁的人也享受不到。去吧,去吧。”
“是。”西凌阿不敢再劝,躬身退下,去找饭庄的老板相商了。
皇帝转过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居高临下凭窗而坐,可以将街面上的景致尽收眼底,隔着大街的对面,刚才原本还在放爆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一会儿却变得鸦雀无声,清净得让人不明所以:“那里……”他用手一指:“是谁的府第?”
肃顺探头扫了一眼,干干的咽了口吐沫,有心不说,这会儿却怎么也抵挡不过去,只得照实答道:“回皇上话,是内务府长宏在热河新购置的房产。”
“连云广厦啊。”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朕听说,你在热河也置了房子了?”
“有,”肃顺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皇上。奴才是新买了屋子,正在找人整修,不过到现在还未完工。”
“噢”皇帝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
“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的说,“奴才深知皇上的阳气旺,怕热,以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热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
这样的话无疑很能够让皇帝满意,微笑着点点头,不再纠缠下去:“朕记得你是咸丰元年入刑部的吧?”
“是。奴才受皇上天高之恩,于咸丰元年十月份,捡拔奴才入值刑部,任左侍郎之职。”
皇帝正要说话,西凌阿走了进来:“回主子爷的话,已经说好了。这间雅座今后再也不能给旁的人使用,由奴才把他包下来了。”
“那好,会账,我们回去。”
西凌阿几个人相视苦笑。知道这位爷很少到这等地方来,不大知道这其中的规矩,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如同也闲居这样的大招牌的饭庄,生客第一次登门也就罢了,有熟客带领,尤其是有西凌阿这样在宫中任职的贵客带领之下第一次登门的客人,照例是不会账的——倒不是用威势压人,想吃霸王餐,正好相反,这是为了拉住主顾,以待来日多次登门而作的一种措施。
当然也有坚持付现的,便是看不起那家饭馆,有不屑往来之意。这或者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或者是因为跑堂的伺候不周,总之是得罪了人。所以每逢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论的老板,还是伙计,都会相当着急。以为刚才有行动失检之处,得罪了贵客。
这一节皇帝是不知道的,看他们神情诡秘,又站住了:“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肃顺赶忙说:“主子先行,容奴才随后料理。”
几个人从饭庄出来,站在饭庄门口值岗的热河都统衙门都统载荷赶忙上前:“主子,可要回去吗?”
“回去吧, 有点累了。”
“是,”载荷早就准备下了蓝呢子后档的马车,让人的亲兵跪倒,皇帝踩着他的后背等上了车,驾车的武弁吆喝一声,挥动马鞭,马车向园子的方向缓步而行,西凌阿、崇实、翁同龢等人或骑马,或坐轿,在后面跟从着。
进到园子中,皇帝迈步向烟波致爽殿的方向走着,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先不回去了,到军机处值房去。”
于是转身向外,到了宫门口的值房,皇帝的脸色阴沉着,对门廊下跪倒的一大片司员、主事、书办连看也不看一眼的排闼直入,军机处几个人刚刚用过午饭,正要让军机处的苏拉进来收拾,谁想到门帘挑起,皇帝突然驾临?赛尚阿楞了一下,赶忙从炕上滑落到地,连靴子也顾不得穿上,跪倒行礼:“奴才,恭请圣安。”
皇帝微微撇了下嘴角,在炕上坐下,六福跪下,帮着他把软缎面的靴子扒掉,盘膝坐好:“崇实?”
“奴才在。”
“你去一次户部,让阎敬铭到这里来。还有,让内务府大臣文庆也到这里来。”
“喳。”崇实答应着,躬身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去了。
皇帝不说话,赛尚阿也不敢问,谁都看出来了,皇上的脸色很是不好看,又不敢贸然询问,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等待着,几个苏拉侧着身子进来,尽可能轻的把桌椅、板凳、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掉,又抹了一把桌面,这才退了下去。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阎敬铭、文庆、崇实三个人前后的进来了:“奴才文庆(臣阎敬铭),叩见皇上。”
“阎敬铭,”皇帝先看向阎敬铭,问,“你是管户部的,这一次朕移驾热河,其中花费不菲,户部可有账目?”
“是,回皇上话,此番圣驾移至热河行在,多由直督衙门、察哈尔都统衙门,以及路上州县竭诚报效,勉力支撑,臣所掌的户部,并没有很多花费的。”一路走来,阎敬铭已经停崇实把经过扼要的说过,也知道皇帝是什么样的心思,他说:“至于皇上说的账目,也是条理分明,分别存档了。”
“便是花费得不多,总也有一个数字吧?一共是多少?”
“是,由臣掌管的户部衙门,共计报销二十四万六千七百三十三两银子。”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看着文庆:“文庆,你是朕的内管家,这一次移驾热河,内务府也是从中很出了一份力的。这些,朕都知道。”
皇帝语气不善,再加上这一次出宫所闻,文庆更加轻易不敢搭腔,只是免冠碰头,说:“奴才为主子效劳,本是尽职尽责,不敢当皇上夸赞。”
“朕今天听闻了一件奇事,一个小小的内务府造办处的主事,在这一次热河行宫大修的工程期间,落入他自己腰包的,就有三万两银子?这,你可知道?”
“奴才不知,”文庆真的吓坏了。清朝于官员贪墨并无死罪,不过皇上登基以来,于朝臣偶有咎戾,每每临以重刑,自己身为内务府大臣,虽然自问能够做到涓滴不沾,但是属下有这样贪墨的官员,一条失察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掉的。所以皇帝的语气虽并无酷烈之色,还是把他吓得碰头不止:“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昏悖,请皇上责罚。”
“一个不入流的小吏,一趟大工下来,便能够落袋三万两银子,在热河又是置房产,又是大摆筵席的请客,其间喝花酒,请伶官儿,种种有碍官箴之处,不一而足,尔等却视而不见?每天就知道在朕的面前口称圣明,殊不知吏治之坏,已到了如斯境地”
皇上真有点动怒了,把个搭手的炕几拍得砰砰直响,吓得众人谁也不敢说话,只是伏地碰头不止:“这件事要从严查处,阎敬铭?你带领考量司的书办,将从去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下发以来,内务府、户部、工部所有相关大工工程所用等项,逐一查明落实,具折来奏,知道吗?”
“是,臣明白了。”
“还有,朕虽然自幼生长在禁中,但是于街市上那些虚报价码的伎俩却也知晓一二,不要想像糊弄那些不懂行的蠢汉那般的糊弄朕。想想真好笑,当年的曹振镛,身为内阁、军机两重首辅,这么大的名望,这么高的地位,只是为内务府一群蠹吏所惧,在先皇问到的时候,竟然说自己家中不吃鸡蛋?”
这一节说话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道光帝吃鸡蛋,内务府所管的御膳房竟然报与他说:‘鸡蛋每一枚卖到三两银子。’后来道光帝和一个官员聊天,那个人一时失口说:‘自己家中吃鸡蛋,只卖到五个大钱一枚。’皇帝很奇怪,让曹振镛仔细去查问,曹振镛深知内务府这些人的厉害,不敢照实回复,甚至连差事也不敢领,只是说:‘臣从来不吃鸡蛋。’才算是没有得罪内务府的一些人。
这样的本朝故事,阎敬铭自己也是知道的,只听皇帝继续说道:“……阎敬铭,你仔细估量着,若是你敢于徇私舞弊,意图为内务府的那群混账行子遮掩,朕纵然和你有数年机缘,怕也是要全然付诸流水了。”
“是。”阎敬铭大声答应着:“臣定要认真疏爬,把所有于大工之中有所贪墨的官员一体查获,禀明回奏。”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