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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甄这人跟陈墨阳想象的不大一样。
陈墨阳曾经调查过方甄的出身履历,知道他是林丰毅亲手调、教培养出来的杰出后辈,在方甄尚且是个对什么都似懂非懂的小少年时,便被养在了军中,是个实打实的行伍出身。
他原本想着,少年小将成长为这样一个独当一面的英杰帅才时,怎么也该有些被沙场打磨出来的酷厉威仪,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方甄这位一军副帅,待人接物面面俱到,言谈举止甚至可以说是长袖善舞,在他和林世卿到访周军营地的这段时间里,全程顶着一副真诚的快要西子捧心的大笑脸,极尽东主之谊。
倒像是个官场老油条。
而那位名震四方的汝阳侯爷整场也只露了一个脸,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便称不适离席休息去了。
陈墨阳和林世卿此次来访查探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这位汝阳侯爷,见他离席,二人立时调整策略——陈墨阳继续跟方甄天南海北言笑晏晏的瞎扯淡,林世卿则在席间客气的请了辞,随着去看老侯爷了。
说起来,林世卿忧心爷爷身体,着急去看看,本没什么可以诟病的,可是周军都已经驻扎下来了,他却只字不提从楚军挪回本家行营的事情,这便足可让某些有心人大作一笔文章了。
夜色渐浓,陈、林二人刚一离去,便有一只不起眼的信鸽扑腾着翅膀向着北边飞高飞远,直到在视野里变成一个小点,而后消失不见。
昏黄的烛火映在帐上,投射出两个魁梧的身影,不甚清晰的传来两声话音。
一人坐在案几后面:“……不枉我主人留你一命,今日做的不错。”
“侯爷过奖,”另一人微微躬身,一身轻甲发出摩擦的声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克己自然是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想的。何况主人与侯爷皆是天纵奇才,能得二位赏识,饶克己一命,更有机会在您麾下效命,应是克己的荣幸才是。”
案几后面那人低低笑了两声,苍老沙哑的音色渐渐变成了一个阴沉滑腻的声音:“你这个人就是识时务这一点十分的讨主人欢心,若非如此,仅凭你这身份就足可让你死无全尸。可惜啊,那位陈将军和他的主人却不像是怎么识时务的样子……也是,主人说过了,敢和那位站在一起的人想必都不会是什么识时务的人。”
另一人站直身体:“侯爷不必挂怀,这世上自不是所有人都有如克己一般的机会和运气效命于侯爷与主人的,他们虽不识时务,但是还好对主人和侯爷的大计却没什么影响,倒也罢了。”
“罢了?”那人冷哼一声,转而狞笑起来,“林世卿那小子不是位高权重无人敢欺么?我倒要看看,待我欺到他脑袋上时,他要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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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军营地,中军大帐。
陈、林二人回来时,孟惊羽正摆弄着战棋:“怎么样?打探出来什么了吗?”
二人相视一眼,陈墨阳摇了摇头道:“我这里没什么进展——不过说也奇怪,我这人年岁虽然不大,但是在京城的时候,朝堂上下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得多了,也算是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一两个,可是方甄那人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领兵打仗的人。”
孟惊羽身份贵重,不能御驾亲临,也从没见过方甄这位南境守将,听了这话不由奇道:“那该是什么样的人?”
陈墨阳皱眉道:“他这人我说不大好,毕竟只见了一面,不过若是一定要我形容的话,恩……大概狡兔三窟这词最合适了——我看不出来他是偏向哪一方的。”
孟惊羽揶揄道:“难得见你吃瘪,我看这位方副帅倒是挺合我胃口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林世卿道:“他是偏向我们这一方的。”
“嗯?”
孟惊羽和陈墨阳一同惊异的看过去,孟惊羽问道:“何以见得?”
林世卿玉白的手从袖中伸了出来,展开五指,露出一张被揉皱了的小纸条。
陈墨阳见此不觉轻呼一声:“我想起来了!他送咱们出来时,你摔的那一跤……原来竟是故意的么?!”
林世卿点点头,将那纸条展开递给了孟惊羽:“是故意摔的,但不是我故意摔的,是他绊的我,我见他有意如此,便没有躲,这张纸条就是那时他扶我时塞给我的。”
那纸条上一行小字,行字起顿处稳而有锋,孟惊羽轻声念了出来:“夏日梅香扑鼻,北竹瘦劲有心,望诸君细细赏鉴。”
“夏日梅香扑鼻,北竹瘦劲有心?”陈墨阳坐到一边,疑惑道,“梅花扑鼻也应该绽在冬日,青竹无心也应该长在南国……他这是什么意思?”
孟惊羽将那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道:“世卿说的不错,方甄应该是偏向我们这一方的,他不是还说了吗,‘望诸君细细赏鉴’,这是在提醒我们——夏日梅香,北竹有心,这全是异象。”
“不仅是异象,”林世卿道,“几月前,惊羽尚未登基时,我曾经因为朝中有事辞行离开过一段时间,但其实辞行的原因并非是朝中有事,而是汝阳传来家书,说是爷爷病重,让我回去瞧瞧。”
“病重?”陈墨阳拄着下巴挑眉道,“就冲侯爷这把年纪还能领兵出征的老当益壮的精神头,我就不觉得他几个月前还在病重。”
孟惊羽轻斥一声:“墨阳!”
林世卿道:“无妨,墨阳兄说的没错,当时我赶到汝阳侯府的时候,爷爷根本一点都瞧不出来病重的样子,那时我给爷爷把了脉,可脉象显示的却是寸关尺三部脉皆有力,正邪两气俱是亢盛,乃实脉之像。”
陈墨阳道:“有力?亢盛?这就不对了吧——我虽不是什么常上战场的人,于医道方面也是个外行,但好歹也是有些常识的。倘是真有到了年纪安安稳稳解甲归田的老将军,便如侯爷这般,身上多少也会有些陈年的疾患暗伤,再说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怎么想也不该是这样的脉象吧。”
“然,”林世卿道,“这样的实脉,通俗些说……这是青壮年才会有的脉象。”
孟惊羽一惊:“青壮年?”
林世卿确定道:“嗯,只不过我诊脉时爷爷还在睡着,当时还有些旁的要紧事,我见爷爷既不是重病便放心下来,又问了问常日照顾爷爷的家仆,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离开了。毕竟这世上神医神药虽不多见,但也不能一概全否认说没有,那时我只以为爷爷是服食了什么灵丹妙药,匆忙间也没来得及等到爷爷醒来再问。”
韩非子有言“儒以文乱法”——他这根笔杆子在朝上搅风搅雨,实不合爷爷自小对他“文臣定国,武将安邦”的教化,只不知爷爷究竟知道多少,又会不会责怪于他。
那时候,他一方面因为没有药物备用怕在侯府中犯了寒疾,另一方面,也的确是怕见了爷爷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事,心中念叨着爷爷无恙便是万安,便还趁着爷爷安歇的时候又迅速启程,想着快些见到师父问一问这脉象的问题也是好的。
“怪不得你,”孟惊羽安慰道,“我听闻汝阳侯爷早就不问朝事了,你们林家除了你以外也大多淡出庙堂,若是老侯爷能够就此无病无痛,得以安养天年,想必在你心里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林世卿默然下去,没有回答。
陈墨阳接道:“我猜,林兄你当初没有多想,多半是因为老侯爷没有涉及到任何权位之争,加之在你的刻意掩饰下,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的身份而将毒手下到老侯爷身上。只是你没有想到老侯爷会临时成了这次的周军主帅,而这样的尊位……足够值得人提前几个月布置了。”
孟惊羽微微拢了眉心,向陈墨阳摇了摇头,陈墨阳见了,却同样微微拢了眉心,向孟惊羽摇了摇头。
他这话里的隐晦的意思不那么让人舒服,但是这话总要有人说出去——孟惊羽可以因为心疼林世卿,不想在没有完全确定时就将这种最有可能的猜测说出来,但是这里只有三个人,孟惊羽不说,林世卿却必须要听。
所以陈墨阳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林兄,老侯爷若不是被人控制了,便很有可能已经——”
林世卿猛地一撩披风,端正跪下,打断了陈墨阳的话,大礼道:“虽然还没有查出来他们背后指使的人究竟是谁,但他们若要动我也该在朝内,如今周楚联盟,如果他们在这时候有任何安排,大约应该是冲着陛下和楚国来的。于公,世卿虽非楚国之臣,但于私,世卿也绝不愿挚友因为自己陷身险境——臣林世卿,请战!”
听了他的话,孟惊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因为他将自己的身份升级成了“挚友”而感到高兴,还是应该因为他不敢面对老侯爷也许已经亡故的可能性而感到心酸。
“你明知道,”孟惊羽叹了一口气,想拉他起来,却发现跪着的这家伙一旦固执真是八匹马都拉不动,于是只得蹲了下去,强硬的按下他的手,应了下来,“你明知道你这样……我不会不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