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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光为徐乐等人逃脱准备的船只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若是正常情况,总要有十几个桨手操舟,才能保证船只正常前进。
可是之前沈光为徐乐安排的水手都已经死在宇文承基手里,宇文承基的部曲,又被沈光赶下船,是以船上就只有徐乐这一行人,再没有一个外人在。倒不是沈光粗心,而是仓促之间不可能再找到一批足以交托性命,保证他们安心听令,不会生出异心的水手船夫,那些给使又一心求死,没一个愿意离开队伍护送公主前
往关中。是以沈光也没有好办法,只好让这条船顺水而行,至于能否到达关中,就不是他所能控制。好在今晚顺风顺水,借着风力水流,船只还可以行动。船上的死尸都已经被抛下,可是血腥味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散干净,船舱内血污腥臭味道刺鼻,熏得杨思直欲作
呕。在今晚之前,杨思不曾真的经历过战乱,也不知所谓乱世之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哪怕追随父母南狩,也是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身边更有无数宫娥侍奉,不曾吃过苦也不
曾遭过罪。价值远在黄金之上的珍贵香料杨思可以随意使用,是以她的宫室内常年香气扑鼻,衣饰自不必说,全都离不开熏香滋润,确保气味芬芳。似这等血腥味道,今晚她已经闻了许久,可之前终究是在野外空旷处,与船舱这种密闭环境无从比较。这娇弱得少女,本就不属于这等乱世,对于这种环境又怎么可能轻
松接受。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几欲昏倒,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几次张口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来。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试图逃走,甚至连眼泪都迅速擦干,并未坐下嚎啕。相反,从沈光的身影自视线中消失之后,她便开始了忙碌。手忙脚乱地帮徐乐等人解去甲胄,又
脱去里面的丝绸内衬,以及近身衣衫,露出几个人满是伤口的身躯,随后便开始包扎。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不曾与甲胄接触过的杨思,对于如何穿脱战甲全然不知,即便是徐乐勉强开口指点,完成这些动作也不是轻松事。更别说这个过程本就需要气力以及
穿甲人的配合,可是这两样全都不具备。小六、步离已经昏迷,徐乐、韩约尚有神智,可是也仅能开口提示很难配合卸甲。杨思只能自己亲历亲为,帮这几个人解除身上的甲胄。这几人除去步离以外,全都身披
重甲,其分量甚为可观。若是寻常军汉解甲,倒是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杨思之前不曾劳作,连重物都不曾搬运过,又哪里捧得动甲胄?一声惊呼声中,杨思身形踉跄险些瘫坐在地,本已千疮百孔的铠甲落在甲板上,发出一阵脆响。杨思那双可以弹奏出天籁之音的纤纤素手,已经满是鲜血。甲叶在她的手
上划过,十根手指以及掌心都被划开了口子。今晚半夜厮杀,几次死里逃生,乃至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当头,杨思都毫发无损。眼下暂时安定,她反倒受了伤。杨思并没有哭,也没有使公主性子不管不顾,只是将手指放入口中用力吸吮了两下,又将手掌在衣裙上胡乱擦抹两把,接下来便拿起沈光所赠伤药来到徐乐等人身边,为
几个人包扎伤口。
在搀扶徐乐等人上船之前,沈光随手将几人身上所中的箭拔出大半。长安游侠出身的沈光对于如何拔箭治伤并不陌生,知道哪些箭可以拔,哪些箭不能动。这四个人里面,箭伤最重的是徐乐,其次是小六,韩约、步离都没什么要紧。步离腿上、肩上所受的箭伤既没伤到要害,也没伤到骨头,随手拔下便可。韩约身上中箭不
少,不过大多数都为铠甲遮护,加上韩约及时避开要害,没让箭矢伤到筋络,大多数的箭都能拔下来没有大碍。徐乐、小六都是为了保护袍泽不顾自身性命,中箭既多,受箭之处也险,有几支箭很是凶险,一旦拔出势必造成大量出血。这种箭便不能随手拔,必须由军医出手并且及
时包扎,否则便可能危及性命。是以两人身上还插着些许箭杆,解甲之时也给杨思添了很多麻烦。
杨思于宫中学过些医术,只不过她不曾接触过真正的刀枪伤,亲自动手给男子敷药更是第一遭。不过此时她所在意的,并不是这几个男子的身躯,而是他们的性命。
她很清楚,流这么多的血意味着什么,更清楚那几支依旧未曾拔出的箭矢,代表着怎样的凶险。
屏息、凝神,定心……杨思努力让自己的手不至于颤抖,在脑海里反复转动一个念头:只把这当作是一桩寻常小事便好,这些人就像是自己之前在宫中救治的那些宫娥一样,不会有什么凶险……
不会!
那些宫娥不曾死,这些人也必然可以救活,绝不会有意外发生。他们不能死,也不当死!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心中的凄楚,都被她强行忍下,只当是春风拂面。哪怕十指连心痛不欲生,也强自咬牙忍住,不肯浪费半点伤药在自己手上,只是将这些金疮药小心
翼翼洒在四人伤患处。敷药、包扎……这些她都是做过的。杨广暴虐成性,不单对大臣如此,对宫人也是一样。尤其南狩之后喜怒无常,动辄对宫人施刑。大部分宫人便在酷刑下糊里糊涂丢掉性
命,不过总有少数幸运儿,能够得到杨思的救治侥幸得活命。
只不过那些宫人得伤自然不能和徐乐几人所受伤相比,杨思更是第一次在没有宫娥帮衬,没人为自己递上药物或是提供帮手的情形下,为重伤者包扎处置。药粉精打细算,用完便不再有,就连裹伤的布也极为有限。杨思自步离身上摸出两口匕首,这是罗敦当日以重金购得送予步离的兵器,固然其不能和李家又或是杨广所赠
的精炼匕首相比,可是对步离而言意义非凡,直到最后时刻也不舍得丢出去。杨思此刻便以匕首为裁刀,将自己身上的衣衫割去一幅又一幅,为几个人包扎。药物用完又该如何?包扎的布料用光又该怎样?这些事情杨思不曾想亦不敢想,她必须强迫自己心无旁骛专注于处理伤口,否则多半要当场崩溃无法视事。一夜之间国破
家亡,从公主变成落难女子,这等大起大落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何况杨思这么个一直被杨广夫妇视如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的公主?她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件事,不让自己有太多心思,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支撑。毕竟眼下自己无人可以倚靠,若是自己垮了,这几个人也活不成。若是他们死了,自己的
性命也就到了尽头。杨思固然长在深宫妇人之手,与外界接触较少,但总归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自然知道自从船只离岸开始,自己与沈光等人就再没了相见之日。大隋的万里江山,杨氏的
赫赫声威,都和自己没了关系。要想在世间立足求生,唯一的依靠就是徐乐。
虽说整晚大半时间杨思都处于昏迷之中,不过就码头那一番血战,她已经看明白一切。
世道变了!天子威仪,金枝玉叶的身份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母后口中那个率兽食人礼崩乐坏的时代即将到来,所有放不下身段,或是看不明白时代,依旧以贵人身份自居者,都注定
难逃一死。只有随机应变因势利导,才有可能熬过这个至暗时代。在这等乱世中,女子的命运更为凄惨,尤其是美丽的女字,往往命运更为不堪。自己从迷楼逃到了船上,便该努力地活下去,不但要活过这个乱世,还要体面的活着,不
至于沦落到前朝那些公主贵女一般下场。
只有把命运和徐乐绑在一处,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杨思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所处的小船一样,只能向前无法退后,否则就会粉身碎骨。自己的父亲对徐乐算不上好,细算起来两边还是仇家,就算是临终托孤这件事上,父亲依旧对徐乐使用了手段。哪怕徐乐遵守承诺会一直照顾自己,但是这份感请的裂痕
如果不加以弥补,迟早还会出问题,眼下这就是机会。自己不但要全力救徐乐,还要救他身边所有人,确保每个人都活下来,这样自己才有一线生机。她心中想着手上不停,在金疮药用尽之前,总算完成了最基本的包扎。以这几个人的伤势论,这种规模的包扎其实并不保险,只不过就眼下这种环境,这已经是杨思所能
做到的极限。人事已尽,这几人性命能否保住,现在只能听天命。忽然杨思想起了什么,对徐乐道:“我……去摇橹。”随后离开船舱,向着船桨所在跑去。徐乐想要阻止她,却已经没了说话的气力。之前交战时,乃是强提一口真气勉强支
撑,到了现在暂时安定,这口元气散去,周身伤痛一起发作,即便是沈光的金疮药效力非凡,也没了与杨思交谈的精神力气。杨思在宫里见过宫人摇船,固然看上去辛苦,但总归不算太困难。在杨思想来,只要肯吃苦就能将事情办成。哪知上手之后才发现宫中所用小艇和眼下自己要操纵的大船
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即便她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船桨还是如同卡死一般,动得格外缓慢。
水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和杨思角力,她越是用力划水,对方就越是想要和她作对。这支手的力气显然比她大出十数倍,两方角力的结果,便是杨思一败涂地。指掌处的伤痛持续发作,让杨思每一次摇动船桨都像是受刑,她那双美眸内已经满是泪珠,既是因为痛苦也是因为不甘。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能,于乱世
中竟是毫无价值。忽然她双手一滑,船桨自掌心滑出。由于用力过猛收不住势,杨思的身形向前一扑,几乎趴在船板上。转动的船桨正抽在她身上,打得杨思眼前一黑险些晕厥。她好不容
易坐稳身形,还不容她再想办法摇动船只,耳畔隐约传来划水之声。杨思心头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她将头贴近甲板仔细倾听,脸色越来越难看,惊恐之意越发明显,猛然间起身,踉跄着便向船舱跑去。可是没等迈出两步,猛然便听到
重物砸在甲板上的声音,随后船只左右一阵摇晃,杨思站立不稳再次跌倒。有人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