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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啦~”。
在华宁城靠近边缘的一片棚户区,一栋简陋的屋中响起撕烂纸张的声音。
月光明明,从苍穹照下,可以看到这座简陋的房屋已经有些年头了。
屋顶有几处破洞,用茅草夹杂着泥浆糊着,边角的屋瓦憔悴不堪,随时都可能掉下半截来,支架窗户的木条也已经断了,便用一根柳枝抵在窗台上。
窗格内,那昏黄的烛光犹如一豆,不过总算这座房子不大,那昏暗的烛火还依稀能起些作用,将屋子照的比外面的月光稍微明亮一点。
林子阳苦恼的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来回徘徊,时而有了灵感,便急急忙忙的捉笔在纸上写上几句,但稍后再看看,神色间又涌起厌恶,一把将纸张给撕烂,丢在房间的角落。
这时,角落里已经滚了大堆的雪白,只怕有三五十张,尽皆是被他给废弃的。
房中的另一边,陈恒不敢发出丝毫动静,恭敬的候在那里,在等待林子阳出发。
月光已经快要移到天心,他估摸着这时候诗会大概早已进行了一半,其它才子书生,定然已经写了很多。
他按捺着内心的不安,一遍遍的安慰自己:“林兄就要写出来了,只要林兄写出来,就一定要比其他人的好,写得快不是本事,写得好才是学问……”。
“刺啦!~”,又是一张纸团飞落,陈恒的心跟着跳动,眼皮微微颤了颤,稍稍握紧拳头。
他咬咬牙,让自己放松,然后堆起笑容,小声道:“林兄,还不满意么?”。
林子阳徘徊的身影站住,眉头紧锁,不悦道:“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几首诗词我早已有了腹稿,意境、志向、词眼、诗韵哪一步都清楚,但就是写的不满意”。
陈恒道:“是不是林兄对自己要求太苛刻了,也许,你写出来的这些也不错的”。
林子阳摇头,脸上流露出自负神色,微挺胸膛,道:“我的才华我自己知道,诗词于我,不过是信手拈来,但我林子阳要写的,是绝唱,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了的”。
“林兄大才,小弟远远不如,也唯有林兄,才能技压群伦,让杜先那些小人闭嘴,我们今夜前去望月游园的消息,那些人都已经知道了,只等林兄一首好诗,便能直接将他们压死,林兄慢慢想、慢慢写,切磋琢磨,仔细润色,我们不急”。
陈恒说了两句,便闭口不言,继续等待。
只是他虽然嘴上说不急,心里却已经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今夜,对他们很重要!
何谓才子,当然是领袖群伦,文采斐然,不借权势,便可名扬诸侯之间,令大儒垂青,千金侧目,万民赞叹。
他陈恒自知才气有限,只能闻名一城,若要传颂于千家万户,则还需借助于他人。
纵观整个华宁城内,也唯有林子阳有这份实力,两年的诗会第一,已经悄然让他打出了名声,据说方圆百里,但有书生处,便皆知林子阳之名。
林子阳炙手可热,若能拿下这三连冠,或许,便真的要飞黄腾达,一步青云了。
在这文采雍容,才气纵横的大宋朝,一个出了名的才子,那便是帝王将相,也都倾慕有加。
而他陈恒作为林子阳成名路上的挚友,不用多说,也必将伴随着才子的名气,在大宋朝的朝堂、乡野间,回荡不休。
然而,这一切,都基于今夜林子阳获得诗会第一的假设上,如果失败……陈恒还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什么情况。
“吁~”。
突然,从棚户区外面,在狭窄的街道入口,响起马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过来敲门,恭敬叫道:“请问,林子阳林公子是住这里吗?”。
林子阳与陈恒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奇怪,不知是谁在今夜还要过来找他。
陈恒抢着去开了门,引着一名身着上等衣料、犹如管家模样的老者进来,林子阳站在破屋门口,看着两人过来,疑惑道:“这位老兄,我们素不相识,不知找在下何事?”。
来人正是李兴,他打量了院子一眼,便笑道:“公子安贫乐道,心性淡薄,怪不得能写出那等好诗好词……小老儿李兴,是李氏茶行的一名老仆,奉家主之命,前来邀请林公子前往望月园一游,那边诸生云集,就差公子你一人了”。
“李家?”,林子阳眼中有波光闪过,看了眼身边的陈恒,陈恒嘴角露出笑意,点点头。
“咳,原来是李府的贵客……在下原本也想着要早去,但不知怎的,身上突然变得不是那么舒服,所以想要等稍稍好些再过去,不碍事吧”。
李兴低头,淡淡道:“原本无事,不过,现在公子若是不去,便要有事了”。
“嗯?怎么说?”,林子阳蹙了蹙眉。
李兴便将观雪园那边杜先、秦勋等人过来挑衅的事说了。
“竟有这等事!?”,陈恒林子阳皆是一惊。
“园子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不过,后来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我听赵品赵公子说,林公子你曾经说过某些话,和杜先、赵书良、秦勋闹了矛盾,他们也许便是因为这样才过去的吧”。
“哎,可惜了我们望月园诗会,以赵品公子几人的才学,大概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如果林公子你现在不去,这诗会,多半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李兴话里话外,虽并无尖酸刻薄的字眼,但字字句句,都有影射这场诗会之争,是林子阳引起,现在他不去,那便是平白无故让其他人替罪了。
林子阳书生意气,又颇为自负,一听说杜先等人竟然直接跑到了望月园去找他,当下怒火大炙,一挥袍袖,便要答应下来,然而陈恒在旁连连使眼色,不让他冲动。
“李掌柜,要不,你先屈尊在此稍等,我和林兄有几句话说”,陈恒只怕林子阳冲动,连忙告罪了一句,就拉住林子阳,回到房间里去了。
李兴只听房中窃窃私语,隐隐有几个字眼传来:“诗词未成……不宜冲动……坏了名气……暂且忍耐……”。
过了片刻,两人才再次从房中出来,而林子阳满面的怒火,已经压下去大半,只是皱着眉头,在一旁沉默不语。
而陈恒歉疚道:“实在抱歉,林兄的身体还是很不舒服,就让他再稍微休息一下,喝点热茶,或许就能好转……放心,无论多晚,我们肯定在诗会结束之前赶去……”。
月光中,低矮的院墙挡不住外面浓郁的春色,微风习习,从简陋的墙头拂了过来。
李兴从身上取出一张银票,笑着道:“我家家主有言,公子若是肯去,当有大礼相送”。
“我们李府虽非豪门,但在华宁城中也小有资产,林公子,你这院子四野春浓,若是搬上一把竹椅,烫上一壶龙井,品茶赏景,当有益于公子你滋养才思……这五百两银子,便送与你喝茶”。
李兴微垂头颅,双手递上。
看到那张银票,林子阳微愣,并未第一时间去接。
清冷月光中,那票子上面的契约章印,那发着微微亮光的纸张,都表明了这种银票的分量。
流光溢彩,幽淡芬芳。
等林子阳反应过来的刹那,再次看向银票时,一下子,他的眼神里便冒出了火,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银票上,咽喉上下抖动,呼吸也变得艰难。
五百两!
这是什么概念!?
林子阳并不是太清楚,他见过最多的钱,也就是祖宅被卖掉,几个兄弟平分后,他领到的那十两银钱。
但他知道,就是这整片的棚户区加起来,连一百两都值不了!
居住在这里的人,一辈子也赚不到五百两,只要随便出几两银子,他就可以在这片地方再买上一块地皮,另花二三十两,就可盖出一座崭新小楼!
这片棚户区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儿,五两银子的礼钱便足够,养一两个丫鬟仆人,也就几钱而已。
五百两!五百两!
林子阳看着那银票,只觉得头晕眼花,真的要病倒了。
“林公子,时间不早,马车就在外面,游园诗会若无你这样的大才子,根本毫无乐趣,你便随我去吧”,看到林子阳极力掩饰内心激动的神情,见多识广的李兴笑了笑,主动将银票塞进了林子阳手中,垂手等在一边。
银票入手,林子阳整个人的灵魂都要飞起来了。
他是文人、是书生、是鼎鼎大名的林子阳林大才子,他的诗文受到大儒们的喜爱,受到各家小姐的垂青,甚至知州大人都对他的诗文颇为赞许,然而,他过的并不好。
因为在这些身份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是人,无可避免的要活着,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笔墨纸砚,这些最基本的他要有。
而作为华宁才子,可说交游往来,皆是上等样人,上流社会,便该有上流社会的样子。上流社会不是说出来的,那需要花钱,需要应酬。
而他呢,他没钱。
为什么他名声崛起,连年诗会第一,却被杜先秦勋等人所看不起?
为什么各家小姐皆爱慕他的才华,闺中密谈,皆颂他的诗词,但真正要嫁给他的,却没有几个?
无他,只因他太穷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寒门书生。
在极度的困窘中,他苦心孤诣的作诗作词,到了呕心沥血的地步,甚至夜寐之中,梦中偶得佳句,便蘧然惊醒,点灯燃火,在凛凛冬夜,颤抖着写记下来。
别人都道是他林子阳勤奋好学、为栋梁之才,然而他的心里自知,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一件事……摆脱贫穷。
摆脱这可耻!可憎!可恨!可恼!可怨!可用一切负面词汇形容的贫穷!
他读书写诗词,是想要一举成名!他要做人上人!要科举!要成为秀才!成为进士!成为举人!
所有这一切,他要达到的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一个东西,银子!
成名,考上秀才,中了举人,他就再也不用受这种战战兢兢、受人施舍的日子了!
一旁的陈恒想要说什么,然而他清楚的看到了林子阳脖颈中暴跳的青筋,便知道无论他再如何说,都不可能改变林子阳的心意了。
别说是林子阳,便是他这个家境尚可,算是殷实之家的人,面对五百两银子,心里也忍不住的悸动。
那可是五百两,在华宁城里,拥有五百两银子的人家,并没有多少,这五百两,便可改变林子阳的生活……彻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