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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从丹墀下去,刚巧看得到张昭华要硬闯的模样,不由得怒道:“你做什么!”
张昭华见到皇帝就扑了过来,这一回皇帝可早有准备,没叫她捉上自己的衣服像上回那样撒泼了,几个宦官已经架住了她——
然而张昭华睁大眼睛瞪着他:“难道做妻子的,就不能给丈夫送一碗水喝吗?父皇,你何其忍也!”
皇帝这才看到她手中牢牢握了一只碗,里面装着清水,他不由得移开了目光:“朕已经说过了,太子在静室中思过,谁也不许送东西,你耳朵也是背了吗?”
“思过就思过,为什么饿着他!”张昭华只是嚎哭:“父皇是天下人的君父,先是君,再是父,太子也先是臣,再是子,既然恼了父皇,父皇要这样罚他,我们做儿女的,只能受着!父皇给一口吃的就吃,给一口喝的就喝,不给吃喝了,只好饿死了!”
跟着皇帝出来的杨士奇杨荣几个,均没有见过这般模样的太子妃,都惊得目瞪口呆。
“母后,您睁眼看看罢,自从您走后,就没人心疼高炽了!”张昭华道:“爹也是后爹了!他不慈爱,也不是从前的燕王了!当年千辛万苦从北平杀出来,奋万死,得一生,为的就是一家人生聚,到如今共享富贵才几年,他就比建文还不如了!”
金幼孜在后面看到皇帝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一起一伏着,只以为皇上听到“建文”两字,已经气到顶点,吓得面色惨白,只要拉着杨士奇要跪上去求情——结果杨士奇和杨荣将他拦下,只是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还我燕王!”张昭华又扑过来:“你把当初的燕王还回来!燕王怎么会不给高炽一口水喝!怎么会眼看着他冻死渴死!你是皇帝,你不是燕王!燕王到哪儿去了?你把他交出来!”
幽室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里面传出来“咚咚”的声音,张昭华就不再质问皇帝,她趴在门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高炽,高炽!”
门里面只能传出“咚咚”的声音,而且好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敲响一声,张昭华就朝门缝喊道:“高炽,咱们回北平去!这里不是咱们的家,咱们的家在北平!这个太子也不做了,咱们就做个拙夫愚妇乡野之人,也好过一日日受这样的煎熬!现在就走!收拾东西回北平去!”
她说着就把自己头上的一串串金玉全都拔出来扔掉了,好几个簪子都打到皇帝的衣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来——
皇帝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杨士奇几个这才恳请皇帝不要发怒,说实话他们见过当面抗辩皇帝的人,只不过那些人坟头都长草了,而像太子妃这样敢说皇帝比建文还不如的人,皇帝却并没有大发雷霆之怒。
“你们看到了吧,”皇帝也说不上来是气是怒,有气无力道:“对,你们还没看到,也就李兴这几个知道,太子这个婆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肯善罢甘休!”
杨士奇就道:“太子妃娘娘再如何,请陛下看在皇长孙面上,都包容了。”
张昭华听到这话,就从手上捋下一个镯子砸了过去:“大郎是皇上的孙子!太子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你们这群小人,奸臣!要不是你们整日喋喋,离间骨肉,何至于反目至此!”
杨士奇被砸地一趔趄,君臣几个居然都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皇帝一甩袖子要走,李兴这时候不失时机地问了一句:“皇爷,太子——”
“这些不孝子孙,”皇帝道:“朕看宁王说对了,不管如今功业如何,都是给他们打拼!若能得他们些体谅,也是千恩万谢了!一句好话也得不到,满腹怨言倒是真有,说朕是后爹,说你们,都是奸臣!听到没有,奸臣!”
高炽终于被放了出来,他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暗室之中,只通过孔洞往进去送东西,而且皇帝也没有吩咐烧炭,也亏得郭敬在他被关进去的时候脱下身上的衣服给了他,才叫他勉强没有冻坏。但是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整个人瘪下去一圈,一口气都喘地费力。
回了东宫,是叫了七八个人给他搓手揉脚,又断了半碗米粥过来,高炽饿得几乎不能说话,也没有用勺儿,直接把嘴凑到碗边,张大嘴巴两三口就喝光尽了。喝完之后还眼巴巴看着张昭华,想要再喝一点,张昭华只能道:“你今儿只能喝这一点,多了肠胃受不了。”
高炽躺在床上,等太医过来号了脉才微微有了力气,眼中热泪滚滚地,张大嘴巴道:“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张昭华给他掖了一下被角,“我本来还有许多话没说呢,总觉得没有吐露干净,没有过瘾。你不要怕惹祸,大不了咱们就一同被废了,这东宫爱谁来谁来,我说回北平去,那是真心话,再不行咱们就坐船出海,有大船呢,出了高资港一路向东,开到南美洲去,郑和追也追不上……到南美那就是神仙日子了,不用干活,每天唱歌跳舞,饿了就吃烤红薯、蒸红薯、烤玉米、蒸玉米,哦对,还有辣椒!这东西我都馋了三十年了!我觉得能吃一口,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说到这里,被自己都逗笑了,高炽的眼底也浮出笑意来,抓住了她的手,“你好像……很久都没有……说过笑话了,我很想念。”
张昭华模糊回忆起和高炽新婚的时候,她常常给高炽讲笑话,乐得他从床上翻下去好几回,说她是名副其实地“善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似乎就说得少了,到如今更是两处分居,一年都没有见过几回了。
“这是我见过的、你最狼狈的、模样——”高炽的目光好像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却是最好的模样。”
张昭华的腿也被架了起来,她长久地跪着,以至于膝盖磨得不轻,上面的血痂似乎都有细小的冰碴在里面,刚刚才被清理干净,而一张脸上原本丰满的颊肉也都不见了,倒像是也饿了几天一样,头发甚至全都披散着,因为她将头上的簪环都抛出去,打了皇帝和大臣。
她好像在高炽的目光下,又变回了十八岁的样子,然而这又让她不忿起来:“我还有最坏的模样?”
“有啊,”高炽道:“不过现在,我全要忘了,独记你现在的模样。”
张昭华自然也是知道的,知道她自己的脾气不好,从不是一个温婉驯顺的人,约莫只给强权低过头,所以现在她孜孜不倦想要得到这一样压迫过她的东西。她原以为自己给高炽低过头,也不过因为那时候身份的不对等,所以之后在发现高炽已经不能动摇她的时候,就不再遮掩一些本性,她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然而直到这一年里,她似乎才发现,即使她再说着不在乎,也还是不能真的不在乎,她以为她留恋的是高炽给她的种种特权,的确是有了高炽,她才变得居高临下了,然而事实上她更留恋的是他给她的那些温情,一些别人不能给与的包容和谅解,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作为,这样的脾气,再难寻一个高炽这样的人来兜住了,所以她终究还是不想失去他对她的好,她也因此而恐惧着,这是她今日所有动力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