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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淮对张昭华任命一个百户提调京卫兵马的做法十分骇然,他道:“娘娘,微臣不知道这位开平百户,究竟有何本事,怎能独掌十六路京卫?”
张昭华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她道:“你们修纂实录,也该知道营阳侯杨璟吧?他就是杨璟的儿子。”
杨士奇与黄淮同时倒吸一口气,想起了太祖实录之中有关杨璟的记载——洪武十五年,杨璟被追封芮国公,谥武信,实是诈死。他跑到了燕王那里,成了燕王的护卫,然后在灵壁之战中为救燕王被腰斩在阵前,燕王即位后,不能明着报偿杨璟,在实录中只能削方就圆。
张昭华从北平来到南京的时候,专门去了天津看望施夫人,施夫人不愿南下,执意留在了北平,但是却派遣杨洪随她走了。杨洪来到南京,皇帝专门见了他,只赐了许多银钱宝钞,提他做了百户,却不能给他更高的赏赐了,但是张昭华却听到皇帝说了一句话,“将才也”。
这话是他对着高炽说的,只不过张昭华也在侧,听得清楚。张昭华对皇帝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光从内阁五个人的才华本事就能看出来,这些在高皇帝手上平淡无奇默默无闻的人,却在永乐皇帝手上大放异彩,实在是令人惊叹。
张昭华虽然和诸位武将的夫人结好,但是对这些武将本人,却见得不多,在靖难时候共事过的只有五个,分别是顾成、李远、陈懋、谭广和薛禄,顾成在贵州镇抚,李远如今是安平侯,跟着丘福北伐去了;陈懋封宁阳伯,在去年三月佩征西将军印镇宁夏去了;谭广是大宁指挥使,薛禄跟着皇帝北巡,竟没有一个在南京城里的。
虽然大部分的武将都跟随皇帝北巡,但是仍然有许多勋贵并他们的子侄兄弟留守在南京,但是张昭华一个也不敢用,一是因为这些武将早已旗帜鲜明地支持高煦,她心有芥蒂;二是因为这一次的哗变,她深深怀疑和这些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这次哗变看上去是怨气爆发,没什么事先征兆,叫人应付不及,”张昭华道:“但是可能吗?仅仅拖饷十七天,连一个月都还没到呢?要说没人指使,谁信呢。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勋贵子弟就算不是这次兵变的幕后主使,其中也有他们的影子。你们瞧瞧京卫指挥郭翔,他是英国公张辅麾下的!张辅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叫他去平叛,他合着叛军跟我虚与委蛇,甚至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个人没有抓不说,还叫我答应叛军的条件,到现在,叛军还大模大样地围着户部呢!有这么嚣张的叛军吗!”
郭翔无疑助长了事态的恶化,这一次事变就算称不上张昭华口中的叛乱,也绝对是一次恶性哗变。
黄淮是非常赞同张昭华的推论的,他道:“三千营之所以敢如此,或者说,这些奉天靖难的勋臣之所以敢如此,原因不外乎有三,第一,军饷不能减少,即使今年淇国公北伐,即使今年山东、直隶大饥,甚至湖广收成俱不如往年,都不能断了他们的粮饷,因为那是他们的财路来源;第二,如今天下算是承平,承平无事便是军队的大敌。七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将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腐化掉,就臣所知的占役的勋贵,就有六家,更别说是买闲的勋贵了。”
所谓占役,是指将士兵私有化,随意指使,从事各种劳役。所谓买闲,是指吃空饷,花名册上士兵的名字,大部分不过是虚晃一枪,徒有其名而已。谁能这么干,自然是一目了然。
张昭华之前也听说了几个公侯之家,注名支粮,卖放军人,虽有籍册,都辨识不出来。如今听黄淮说了,更是点头道:“我也深有感触,这才几年功夫,就堕落成这样了。”
所以张昭华一早就断定,这些都督府中的勋贵,滥吃空饷,肆意克扣,不肯半分委屈了自己,即使几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只是叫他们缺粮十七天,都不行。
“他们也并不相信户部拿不出钱来,”张昭华怒道:“他们是觉得,一个偌大的国家,不会拿不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国家的钱粮,在文官的手上,操控坏了,不是没有,而是不肯给他们发——事实上,国库确实是拮据到已经拿不出三十万两银子了。”
除了今年的北伐、北巡,还有山东的饥荒,还有河南因为黄河改道而蔓延的水患,英国公张辅还陷在交趾的战场上,郑和刚刚又开始了第二次的巡洋,还刚刚封出去高皇帝五六个年幼的藩王,还有正在维修的北京宫殿和南武当,国家哪里有多余的钱粮呢?夏原吉几乎把头发都愁白了,也幸亏有他,永乐皇帝才能维持自己一口气建立这么多功业的举措。
所以黄淮认为,兵变一开始的时候,勋贵们的确是在引导,在放任,他们认为只要闹得不大,朝廷只能以安抚为主。但事态的发展很快出乎他们的意料,户部银库里果真没有银子,而此时竟然还闹出了人命,那毕竟是三品的侍郎,不是阿猫阿狗,说打死就打死,岂不是耸人听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还能看不出来他们是玩火自焚了?然而可恨的是,这样的烂摊子还要朝廷来收拾,现在不止一批经手粮饷的文官要倒霉,而且甚至还要连累太子被皇帝责骂。
黄淮道:“克扣军饷在前,煽动叛乱在后,娘娘召集这些勋贵来,如果不问罪,或者许他们戴罪立功便可抵消这责任,那日后天下的将领,还有谁会遵守朝廷法度?”
“我意正是如此,”张昭华点头道:“须当严惩。”
然而等黄淮和杨士奇退下,回到了文渊阁之中,黄淮执笔正要书写奏章的时候,却被杨士奇拉住了衣袖:“先不要写,写也要斟酌怎么写。”
黄淮大为惊讶:“士奇兄,你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我知道,”杨士奇依然不紧不慢道:“死去的黄国光、王勉两位侍郎,的确是十分凄惨,不这么写,皇上也不会对这批他亲手带起来的勋贵严惩。但是你想想这话怎么写,乱兵将二位侍郎捆绑凌辱,逼迫发饷,未遂后便手捶棍打,以致二位大人不幸身亡?”
黄淮听杨士奇说完之后都觉得蒙羞,不由得道:“正是因为该为他们讨个公道,才要这般写啊!”
杨士奇轻轻点了点头道:“这的确可以撼动一下看似不可摧破的勋贵阶层。”
杨士奇和黄淮都是文官,文官虽然内斗不止,但是明显在面对勋贵武将的时候,是要抱成团的,因为他们即使抱成团,力量也远不如勋贵阶层大,特别是受到皇帝庇护的勋贵。
“永乐五年,礼部侍郎李华愤京营弊坏,请汰老弱虚冒,被蒙面围殴至吐血,”杨士奇道:“事后只得了慰问和升虚衔,皇上根本没有追究幕后指使。永乐六年,都察院御史吴德明请操练京营,不如法及不娴习者,遭到罢黜。可是仅仅三个月后,吴德明就被人攻讦,说是私德不休,被贬谪出京。”
幕后黑手是谁,黄淮和杨士奇自然心知肚明,这一次的确是个好时机,因为他们的奏本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群臣的意见,而勋贵的确有极大的把柄被他们捉住了。当然北京应该已经知道此事,因为纪纲的锦衣卫不是吃干饭的,他的奏报虽然及时,但是一定只是单纯的描述事情的经过,或者加了几句对太子不利的描写,但是事情的详细经过,和更深层次的东西,一定在他们这一本奏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