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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提起这事儿就止不住地愤恨,他每日跑断腿,累得要死要活还要挨打,建文帝也不差遣别人,只派他一个,从乾清宫到文渊阁那一条路都快要被他磨成镜子了,片刻功夫都没有停息。而且一帮子修撰也是方孝孺手下的,狗眼看人低,根本瞧不起他,要是杨士奇轮值还好,能说动一帮子人帮他找书,若是杨士奇不在,这群人就看着他累得跟狗似的,还窃笑不已。
这样也就罢了,可是有一次他见建文帝读书累了,趴在案上睡着了,就好心替他将手中的奏疏收了起来,然而这一幕叫方孝孺看到了,说他是有预政之心,把皇帝吵起来,然后历数中官之害,让皇帝恼怒起来,把他拖出去狠狠打了一顿,发配到孝陵司香去。
他在马车上就跳了下去,一路北上投奔了燕王。燕王府将他审查了一番,就置之不理了,他这些天在王府之中,倒是和几个得用的公公搭上了话,而令他惊讶的是,燕王府许多宦官,都是识文断字的。
他想起他对海童抱怨道:“我们做宦官的,说来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不是个男人了不说,平日里小小心心动辄挨打受骂也不说,就连走的路,宫里面都不许走在大道上,专门给我们在路两旁设了暗道——省吃俭用大半辈子,到老来没有人给摔盆送终,还要讲所有的积蓄,都捐给寺院去,求告人家给多念念经,下辈子别再托生个没卵子的太监出来,这样也算是善终了!有那么多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善终呢!每天提着脑袋干活,却也会碰上这样那样的罪名,若是服侍的人不高兴了,或者去世了,那顶大的黑锅,就栽赃在头上了,赔上性命,就不用怀疑了!”
他身边有几个刚进燕王府的小太监,露出怀疑的神色,眨巴着眼睛看着海公公和马公公,“太监是这么过日子的么?为什么我们没有呢?”
海童就道:“也许宫里是这么个日子,但在咱们燕王府,燕王和王妃御下宽和,没这么一起子规矩,你要是个可造之材,还叫你读书认字呢!纪善所的师傅们,没人嫌弃你!只要实心办事,一心一意地,你就能挺起头来,过人的日子!”
李福却摇头道:“北平,应天,都是一样的樊笼——我只是从那个,走到了这个里面。”他从应天奔逃过来的时候,曾经想去天涯海角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离那宫廷远远的,然而他清晰地认识到,太监和所有人不一样,是浮萍,在进宫的时候,就没了根。
“都一样的,”他喃喃道:“这里,那里,都一样的。就该是低三下四伺候人的命,也有要读书,要挣命的——其实不用挣,我们这些阉人的命,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上。”
“不——你要挣一挣,你可以自己完完整整地、堂堂正正地,挣出自己的命来,”马和并没有看他,只是将话说到了他的心底:“直到再没有一个人,能干预你的命运。”
李福忽然磕头道:“奴婢来时,见舟师散漫,无防备之意,而何福驻军江淮,往来两岸之间,若京师有事,何福军必然救治不及!京师空虚,扬州门户之地,却无有分兵守之!”
道衍开口道:“殿下,如今朝廷倾全力阻击燕军,天下之师,集于河北、山东,京师只长江一天堑,防卫空虚,齐泰、黄子澄外出募兵,仓促间不能得之。此天授殿下!”
燕王自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意在避开大军,直捣京师。他站起来在殿中疾走了十几步,心中的犹豫渐渐变成了坚定的信念,:“年年用兵,什么时候是个头?要当临江一决,不复返顾矣!”
张昭华听闻燕王整军,准备绕开山东,直奔徐、宿,大喜过望。早在两个月前,沛县一行,她就发现官军在淮扬一线的漏洞,何福的军队,其实不堪一击,而且当何福的军队被击溃,只能被迫调动驻扎山东的盛庸部回访,而盛庸部的粮草供应线也早就被她们掐断,南军士气受损、粮草不足,燕王完全有时机也有把握设伏,将身后追击而来的平安盛庸部击走,如此则淮扬一线被彻底打开,南京门户就直接暴露在眼前了。
她之前其实对着燕王,说过几次淮扬防线的问题,只是彼时燕王忧虑平安盛庸,而且因为没有接触过何福,对他的用兵之道没有摸清楚,燕王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他之前对盛庸也不熟悉,所以在东昌吃了一个大亏,这是前车之鉴。
那时候张昭华也不敢竭力劝说,因为她因自己的自负和大意,造成了李远部一千七百人的伤亡,她那时就发现,身为一个统帅,是要对自己的兵负责的,谁都盼望自己打胜仗,而失败的后果,往往是难以承受的。带一百个人的队伍,和带几千人的队伍是不一样的,她面对一千人的伤亡,心中的自责一直沉甸甸地压到了今天,何况燕王这样率兵数万人的人呢,每一步自然是要深思熟虑的,她害怕自己鼓动燕王南下,吃了败仗,最后还要怪罪在自己头上。
但是燕王如今自己做了这样的决策,她就很高兴了,然而她看到徐王妃却似乎闷闷不乐——
“母亲,”张昭华小心站起来:“是不是这几日椿哥儿闹得太厉害,晚上母亲都没有睡好?”
椿哥儿现在当真是不得了了,东家宿西家眠,高燧、韦氏、永安甚至常宁几个的院子里,都叫他厚着脸皮挨个睡了,就是不肯回世子所里,最常睡的还是徐王妃的中殿,估计是他发现了,要是去别的院子里,张昭华还有可能杀过来,将他带走,但是去中殿,张昭华就无奈他何了。
“大郎好着呢,”徐王妃笑了一下,道:“晚上给我画画呢。”
椿哥儿所谓的画画,就是捏着细细的工笔,画一些不知所谓的画,张昭华一直以为是他在钱嬷嬷这里不好好听课,拿着笔乱涂乱画,但是徐王妃却从这些涂鸦之中看出了什么,说椿哥儿爱画画,没人教他,却能似模似样地画出桃子、梨子这样的东西。
“他要是能捉着画笔安安静静地画上半个时辰,”张昭华有些别扭:“那就谢天谢地了!”
儿子的喜好,她一直没有留意,倒是徐王妃注意到了,这就提醒了她,有个爱好、有个天分,就能将孩子往这方面培养一下,所谓技多不压身,张昭华上辈子自己懒怠学什么琴棋书画,但是看到别人有这样的本事,心中还是偷偷羡慕过的。如今到了自己孩子身上,那就和所有家长一个心思,既然有这条件,就恨不能让他将所有的东西都学了。
既然不是椿哥儿胡闹,徐王妃的忧愁,她就不明所以了,明着问不说,旁敲侧击也没有得到什么讯息,她就怀着这样一肚子疑惑回了世子所之中。
高炽听她说了,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就道:“父亲要出兵了,听说这一次,要直奔京师。”
张昭华“嗯”了一声,道:“打不赢就回来呗,父亲说的什么‘不复反顾’,也就是这么一说,母亲何必忧虑呢。”
“不是,”高炽道:“父亲绕开山东,直扑江淮,京师必然震动,彼时天子定会派人北上驰援,朝中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李景隆,一个,你想想看,会是谁呢?”
张昭华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啊,是大舅舅啊!”
徐辉祖和燕王的对决,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徐王妃,怎么能不忧虑呢?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