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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昭华服侍徐王妃,彻夜未眠。徐王妃被砖石砸中了头,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而最可怕的是那块砖头砸落的时候,带着一块炸飞的铁蒺藜,铁蒺藜上的铁刺密密麻麻扎进王妃的头皮里,最深的竟然有半寸了。
刘医正先用药止了血,他看了伤口之后,忧虑道:“必须要把头发剪掉,然后才能把铁刺取出来,”不过他也十分庆幸:“这东西虽然刺入皮中,但是不深,没有伤到颅骨,而且这东西比木刺要好许多,坚硬不易折断,能连根拔出来。”
刘医正以前医过木刺扎入脑中的,木刺都断成一截两截的,最难拔除。他一边说着,一边询问张昭华的意思。
张昭华就和李嬷嬷、阿葳两个,将王妃长达腰部的头发剪掉了,不过不是全部都剪,只是拣了头顶正中心那一块伤到的地方,但是这样剪起来,看着更揪心一点。等大拇指粗细的一股头发被剪下来,张昭华就用锦囊装进去系在了腰上。
之后她们还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两个医女过来用药,刘医正写了脉案留存,对等候在外面的高炽高燧解释了一下病情,几个人都不敢再打扰,因为刘医正说王妃现在最好不闻响动,要不然会觉得恶心晕眩。
张昭华又去看了永安,她已经被挪回了仪宾府,张昭华进去的时候她还在昏睡,脸色虚白,旁边的宫人就道刚才打仗的时候,郡主根本就没有睡好,又是惊吓又是恐惧,现在才刚睡下了,之前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她派人去了丽正门,想要把袁容叫回来。
张昭华想了一下,袁容责任也重,看着两个门,不能回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女人失了孩子,心情抑郁,是最需要人陪伴和安慰的时候,张昭华就道:“我要是见了仪宾,就叫他回来一趟。”
张昭华出门没多远,就看到永平的车马过来了,她觉得永平是看到了她,但永平却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入了郡主府,张昭华又累又饿,几乎已经没有力气了,一路上经过两个坊市,却没有见一个小商贩,更没有卖吃食的,她忍饥挨饿到城楼上,却见将士们已经分食了牛肉汤,因为仗又打了一天,整整两头牛,两大锅汤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丁点剩余了。
她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却见高炽在草垛上朝她招手,她走过去也挤在草垛里,浑身上下似乎添了许多暖意,尤其是当她贴着高炽的时候,不过肚子却更加叫唤起来了。
“饿了吧,”高炽捏了一下她的脸蛋:“你原先这里还有肉呢,现在都瘪下去了。”
“都被我吃了,”张昭华有气无力道:“我就是饕餮,自己都吃,我饿得狠了就把我这两个腮帮子上的肉,都给吃啦!”
高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从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包东西来,递给张昭华。
张昭华接过来一看,是个纸包起来的圆形模样,她猴急地打开一看,里面两个圆圆的饼子,夹着厚厚的片肉,露出口的肉上还抹着一层浓黑的酱汁。
“天福号的酱肘子切片——”张昭华眼睛都冒光了,“嗷呜”一口吞了半个饼子下去,只在嘴巴里囫囵了几下就咽了下去,“好吃,好吃,天下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她吃得太香甜,吃到第二个的时候就舍不得狼吞虎咽了,又问道:“天福号还开门呐?”
“开,而且生意还比以往好做了,”高炽道:“过去人是舍不得前吃,现在都觉得要没命了,就可劲吃。”
张昭华就道:“这就是会做生意的人呐——”
她又咀嚼了几口,虽然肚子依然饿得咕咕叫,然而嘴上却慢下来:“李景隆今日攻城,咱们这回没有办法拖了,今天这仗打得又猛又长,看来他似乎也急了,害怕父王会杀回来,我觉得从今往后,可能没有休息的时候了,每个时辰都有可能在打仗。”
她说得不错,之后两日时间,南军攻城四次,而且不止在丽正门,九门都被打了一圈,而且最可怕的是,南军在攻打崇仁门的时候,门内竟然有策应的人,内外夹攻起来,死伤无算。
当时张昭华高炽听到崇仁门出了内应,几乎震倒——张昭华一向对燕王治下的北平城充满信心,没想到依然有临阵背叛之人。等到后来审问,发现作乱的人,都是贫民,数量还不少,然而这些人却说他们是受到了蛊惑。
“俺们看了朝廷官军投进来的文书,”这些人道:“说反正的人就受上赏,给黄金千两,还能免死——”
又有一个人争抢着说:“那上面写着,策应开门的人就不死啊,若是抵死顽抗,就要统统被杀光,屠城,鸡犬不留啊!”
这些人既害怕被杀,又贪图文书上写的千两黄金的赏赐,所以聚集起来,在南京攻打崇仁门的时候,也呼喝起来,其实他们倒没有胆子杀人,反而被守城的人杀了几十个。
当告诉他们南军根本没有投进来什么文书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而高燧反问他们:“你们这群腌臜佬,都目不识丁,哪个能看得懂纸上写的东西?”
是有一个识字的人给他们念了这东西,这群人想了半天,都不确定,根本想不起来是谁念了文书,记得他脸的人却又不知道他的名字。问他们是从何得来的文书,都说是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应该是趁夜扔进了仁寿坊之中。
问来问去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高炽就下令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张昭华也坐在后堂之中听了这些人的口供,发现疑点颇多,而她同时发现了这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这个识字之人。
高炽看她将收上来的文书一张张看了一遍,就道:“看出了什么?”
“我也不太肯定,我就跟你说说我的判断。”张昭华道:“这文书字迹清秀,语言流畅,定是个读书人所书,这是没错的了。只是你看这字迹潦草,好几处墨迹氤氲,乃是匆匆写就,而且几十份文书,都是这么一个笔迹。”
“这能说明什么呢?”高燧也大感兴趣,凑了过来。
张昭华不自在地缩了一下,不过很快道:“你们看这几处墨迹,是未干的时候就折叠起来的,他甚至没有一息的时间晾干墨迹,所以他在写就文书的时候,时间一定紧张,所以这个人也许并不是南军内应,若是内应,他应该提前知晓南军作战计划,会有充足的时间策应一场叛变,而不是在前一天晚上才鼓动崇仁门的百姓。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苦思冥想才想出这么个计划,才刚赋予实施。这个暂且存疑,不过同一个笔迹说明是一个人写的,没有人帮他。仁寿坊有民户一千三百人,他至少要写五六百份文书,这可是个不小的工作量,他要是有同伙,可以帮着一起抄写,好歹分担工作量,但是并没有。”
“嫂嫂,”高燧道:“也有可能几个人之中,只有一个读书识字的,只能教他抄写。”
张昭华点头道:“这是一种可能,所以我说不能十分肯定,但是在我的推断里,这场叛乱是一个人策划的,而且是临时起意,他不是南军的内应,但是一定和南方有关,他原先按兵不动,是寄希望于李景隆,然而李景隆却令他失望,所以他自己筹划了一场城中的叛乱。同时他很有智略,知道崇仁门是贫民聚集地,这些贫民人心薄弱,既能以死畏之,也能以利诱之,所以选择在崇仁门下手。”
说到这里,张昭华不由得顿了一下。她原先看史书,发现战争中开门纳降的大都是城中的大户,因为这些人要图全财产,不肯玉石俱焚,而能全忠孝节义与城共存亡的,却是升斗小民。她一直都很引以为戒,对北平城里的大户,她还专门取了富民籍册出来,一个个标记了,让高炽分兵出来日夜监视。
结果这些大户没有丝毫动静,甚至还为守军捐献了一些物资,最先叛乱的却成了平民。她由此忽然知道,史固可鉴,却不能尽信之,实际情况还要以实际为主,她这么一想的时候不由得又乐了,因为自古地方藩王作乱,几乎没有功成的,要是燕王以史为鉴,那还打什么呢?
“这个人是个隐患,他聪明胆大,智算过人,一定要把他捉住了,”张昭华道:“先排查城中的南人,不管是客居、是行商还是游玩来的,都要监管起来,李景隆攻城日急,他一定还会露出马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