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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高炽倒是瞠目结舌了,张昭华对他道:“我说的并不自相矛盾。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我们是欢迎这样的夷狄加入到中国的,中华的文化能影响夷狄,要是蒙古人女真人都像李先生一样,心慕中国文化,愿意由左衽变为右衽,愿意由披发变为束冠,那又有什么华夷之辨呢!我之前与你论的,是中国入夷狄而夷狄之。就怕有一天哪个异族兴起了,羡慕的不是中国的文化,而是中国的富有,他们也聪明,不愿意被汉族同化,不愿意改变自己,反而要来改变华夏衣冠,要把全汉族的人,都换成他们的左衽,那这个华夏还是华夏吗?衣冠礼乐是区别华夷的最重要的一条,当衣冠都不复华夏而成了蛮夷的衣冠,那还能有礼乐吗?这才是最可怕的,夷狄变了汉人的衣冠,但是不使汉人觉得难以承受,因为他得意洋洋地说,我虽然变了你们的衣冠,但是我行的还是中国之道,你们就承认这样的夷狄就是中国之主了吗?这才是我要论的华夷之辨呀!”
高炽和李贤都惊讶万分,高炽摇头道:“你说的这种情形,怎么可能发生!想前元时候,也不曾要求所有汉人穿蒙人的衣服,哪里会有你说的这种情形!”
不光是高炽惊讶,其实连孟子都不觉得有这样的可能——“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但是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只是此时唯有张昭华知道罢了。
“若世子妃所说,确有剃发一事,”李贤倒是想起了:“金朝时候,完颜宗翰和完颜昌曾令本国汉民剃发,后来金熙宗正式掌权废除此条,反而大行汉化。”
张昭华没想到剃发易服居然在金朝就施行过一阵子,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金熙宗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个皇帝自幼爱慕儒家文化,看到他手底下的女真贵族,反而斥之为“无知夷狄”。其实这也能看出汉文化的强大力量,能跑到中原来的异族不管怎么样,都要沾一身泥回去,估计清朝的皇太极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推行剃发易服。像北魏的孝文帝改革,像辽朝皇帝感慨来世要生做宋朝人物,而他的老祖先金朝,大抵来说应该是被同化地最厉害的一个,到金章宗的手上,金章宗用女真语同爷爷金世宗对话,金世宗竟然大喜过望,并且十分感动,这得是汉化到了什么程度——也是在金章宗手上,女真几乎与汉族无异,国内尊崇孔教,完善科举,健全礼制,修备法典,俨然和中国一样了,这在张昭华看来就是用夏变夷,以诸夏文化影响中原地区以外的僻远部族。
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才被满清警惕起来了,他们也不傻,发现任何用了汉法的民族,最后都失去了本民族的文化和文明,汉文化是有强大反噬力的——于是他们决心用自己的文化同化汉族,禁锢汉人的思想和文明,然而结果自己陷进去了。
所以张昭华想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以夷变夏”和“用夏变夷”了,因为如果说刚开始剃发易服确确实实是以夷变夏,但是到后来自己都不准称蛮夷,还自诩中华统续了。汉文化就像是毒品一样,一旦禁不住诱惑沾染了,就轻易不能戒掉,迷醉地越深,越难戒除。这也是元朝聪明的地方,蒙古民族一直有选择地吸收汉文化,他们仰慕的是汉文化中最直观、最具现世利益的部分,如战术、武器、税收制度等,他们沾染地不深,也脱离地算早,所以到现在依然保留本民族特色,然而张昭华上辈子记忆中的女真族,或者叫满族,似乎连通晓自己本民族语言的人都没多少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一个民族或一个朝代的历史就和一个人的一生一样,有起有伏。即使知道明朝终有终结的时候,但是唯独让张昭华不甘心的是,取而代之的政权却并非是从本土诞育而出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自己都很有些惊讶了,在没穿来明朝之前,她对什么民族什么种族是没有多少意识和区别对待的,但是等她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之后,只要一想到如此河山,如此礼乐,如此冠服仪表,还有每个汉人脸上自信的光芒,最后统统都不幸存的时候,她就如此的愤恨。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张昭华本该这么想的,反正明朝亡国也是两百年后了,与她这一世也没有多少干系,她完全可以享受此时她将会获得的一切红利,然而她真的这么打算不管不顾抛开一切的时候,心里又被无尽的谴责包围了。
哪怕是让她穿越到明朝的末年,她都不会有这么清楚的感受,因为知道明末是大势已成的时代,几乎没有人能颠倒乾坤回天有术了,但是她在的这个时候,却是各个制度草创,一切都还没有全部固定成型,要更改也不是非常吃力的时候。你让她就这么眼看着历史如她所知道的那样滑落入固定的深渊,那么张昭华就要怀疑自己穿越过来的意义;而且这种想法在她还只是个农村丫头的时候不过是一闪而过,她那时候以为自己的结局就是终老在乡下了。
如今她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有了做梦都没曾想过的身份,她还知道将来这个身份只会更高,会扶摇直上到可以轻松触摸到帝国权力的地步,她可以改变,而不是有心无力了,你让她再这么看着却不施为一星半点,那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高炽眼见张昭华神色忽青忽白,还时不时咬牙切齿地,就估计她是又想左了事情。他便执这玉镇纸不轻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敲,总算把张昭华从思考中唤醒了。
“哎呀我刚才跟你争了什么来着,”张昭华语气轻快道:“我说的都只是假设罢了,这夷狄华夏之论,还是放它一边去罢!不过是看到李先生如此人物,由衷发出的感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