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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凉的碧玉沾唇的刹那,萧徽忽然顿住了手腕,红唇虚虚地抿在玉盏上方,她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左总管有妻房吗?”
左在诗颇诧异:“回殿下,有一房妻眷,同在芙蓉苑侍奉。”
萧徽不感意外,又问:“儿女呢?”
左在诗摸不准她的用意,迟疑着回道:“有一小女,已订下婚事即将出阁。”
萧徽不疾不徐地转着浅盏,又提出个无关痛痒的疑问,“永清姑姑未能厚待你吗?”
左在诗脸上笑容逐渐僵硬,怔怔地盯着萧徽:“恕小人迂钝……不太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徽无声叹息,曼声道:“有妻有女,马上还要多一门姻亲。总管不在乎自己,总要顾惜他们的性命,谋刺皇室可是株连九族的十恶不赦之罪。”她朝着盏中莹莹碧液轻吹了口气,恍若未见左在诗霎时变得惊惧的神色,“不过今上仁善天下皆知,说不准一个大赦尚能留下族中妇孺。”她的声音愈发轻缓柔和,唇角甚至挂着浅浅笑意,“依照业律,即便被赦免也少不得被发配教坊,供人狎玩取乐。左总管的女儿将出阁是吧,那可正是好年华啊。”
如此森冷可怖之事从她嘴中说出竟仿若是赏花观月,风雅从容。左在诗的腿肚微微打颤,但毕竟是跟着永清的老人了,太子妃的老道与精明虽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但到底比不上那位公主的冷厉威严,他干脆地噗咚跪在地上,额头撞着地板震出清脆的响:“殿下息怒,小人若有侍奉不周之处请殿下尽管责罚,但这谋刺之罪,小人万万担当不起啊!”
他咚咚咚地磕着头,榉木板上渐渐渗出暗红的印记,绲着云纹的青裙如水晕般漾到他面前,一缕暗香拂来,似曾相识的味道。
“总管须发皆白,如此大礼看得我煞是于心不忍,”她慢悠悠的语气反倒令人恐惧,“总管请起吧。”
左在诗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在陡然间面如死灰,方才呈于萧徽的那盏梅酒正稳稳当当的在他面前:“总管既然执意否认,不如饮下此酒以证清白。”
她风轻云淡地托着酒盏,容颜甜美姣好,落在左在诗眼里却如恶鬼一般悚然狰狞,他呆呆看着那盏酒,勒着牙根逼迫自己伸手去接。可那双手颤栗得同筛子一样,即将触碰到玉盏时突然颓败地瘫软在地上,喃喃道:“不成器,终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萧徽了然于心地看他,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色,左在诗说起来老实敦厚实则就是懦弱庸碌,他适合做一个内务总管但也注定不能成为李常青那般她的左膀右臂:“记住,下次下毒举止自然些别太刻意,如果你没有一味强调此酒乃永清公主所酿,说不定方才我也就一口饮下了,毕竟永清她并不好酒。”
左在诗猛地抽搐了下,面有悔色:“你是如何知晓的?”
萧徽知道他并不是悔悟自己一念之差,而仅是为了这小小的疏忽,她失望地看向他,扯扯嘴角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知道,比你们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她不愿在此多费口舌,慢慢踱了两步,道,“你是芙蓉苑里的旧人,跟着永清也不短了,今日的事我可以看在她的面子上不予声张。但你要告诉我,是谁指使的你毒杀我。”她一摆手,“不要急着否认,你没那么大的能耐和胆识。”
本想开口的左在诗愕然失声,如果他有胆量方才便会接下那盏毒酒,她想追查的人不是他因而未必会立时要了他的命。一切的醒悟与追悔都为时已晚,这个小小年纪的太子妃远比他们预估得厉害,他们大意了轻敌了,所带来的代价是惨痛的。左在诗痛恨着自己的软弱与无能,这种无能伴随了他一辈子,使他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内苑总管,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一回,至少死也……
“别想着你逞一时孤勇想死得‘重于泰山’,”萧徽慢条斯理地撇来一眼,“总管忘记我方才说的话了吗?”
骤然一盆冷水泼下,破灭了他所有的激/情与勇气,她精准地拿住了他的七寸,左在诗想起自己的妻儿彻底颓丧在地,嘴唇几经蠕动颤抖着声音道:“是,太子……”
萧徽心一寒,复听他道:“是太子身边的左融,左大人。”
绷紧的心蓦地又一松,左融,倒是个耳生的人名,应该是李缨旗下暗藏的幕僚之一。短短数年,从回朝到势起,她知道太子在逐渐地笼络建立自己的党羽,但无法清除地掌握他的势力究竟膨胀到了哪一步。如今看来,真真是超乎她的想象,她沉吟:“你两同姓左,看来是本家了。怪不得你会铤而走险,”她笑笑,透着凉薄的味道,“见风使舵、明哲保身都没有错,但前提是莫忘恩负义。”
她说得他终于惭愧了起来,当年如不是永清殿下的提携之恩,他早与妻房死与灾荒之中。
萧徽自己亦无端燥郁起来,将毒酒重重扔在案上,她冷冷道:“下毒人与指使者皆已现身,殿下旁听许久还不露面吗?”
左在诗茫然抬头,满堂寂静里唯有水声伶仃流淌,稍顷挂于壁上的丝绒幕画无声掀起,瞳孔缩了缩看着佯步而来的太子喃喃道:“殿,殿下……”
他突然振作了起来,左融是太子的谋臣,今日的毒杀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子的皇图霸业着想。但凭往日情分,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然而从画后走出的太子神情阴寒非常,让左在诗那声冤枉饶命怎么也喊不出口,李缨的视线始终凝聚在萧徽身上,走近两步问道:“无事吧。”
光一句无事,抹灭了左在诗的所有希冀,太子显然更在意的是太子妃……
萧徽淡淡一哂:“真要有个一二,现在也轮不到殿下问我了。”她掖袖向李缨福了福身,“此乃殿下内务,臣妾方才又受了惊吓先行告退了。”
“你往哪里去?”李缨低喝,“你是太子妃,府中内务你不掌管还想让贤于谁?”
她昂然着眉眼,眼梢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艳,讥诮道:“殿下现在才想起我是你的太子妃吗?”
“你迁怒得毫无道理,”李缨努力心平气和地与她道,“你今日遇刺全然是我的错处吗?左融是我旗下的人不假,但是这个左在诗呢?他是你……永清姑姑的亲随,区区一个别苑总管在其主死后没多久就受人挑唆对她的亲近下毒手,难道不是她的识人不明吗?这样的人,即便永清没死他日旁人再许以重利,今日的事仍会重蹈覆辙。”
他一语戳到了她的痛处,却无从发泄,因为他说的全然是事实。一个不忠的奴仆,变节只是早晚的事。她待他是不薄,但人心是无可估量的,立场与否只不过在于筹码给的多少而已。她的恼怒大部分并不是李缨的“见死不救”,而是如他所说的“识人不明”。她没能一早看清左在诗内在的品行,如此想一想那日自己遇刺也极有可能是自己人出了偏差。
太阳穴处跳得分外厉害,她使劲按了按,自嘲地笑笑:“事已至此,殿下与我说这些有用吗?”
永清已经死了,她是萧徽,她身边也不再是群臣换绕。
她的执迷不悟令他失望,想要抓住她的手缓缓垂回身边,他眸色冷淡移向案上毒酒:“本宫只是希望太子妃不要如永清的自负与自欺欺人罢了。还有,此人是太子妃当场捉拿,该由你处置才是。”
人无完人,萧徽岂不知自己的缺点,出生便是二圣掌中的天之骄女,无忧无虑地长大,这样的经历难免会滋生出过多的自负与骄傲。她的起点比寻常皇子皇孙们高出太多,自然而然地便会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俯瞰他们,正如李缨。
痛脚被踩多了便也麻木了,萧徽意兴阑珊地看了如丧考批的左在诗一眼摇头道:“他不过是粒棋子,殿下真要让我处置请将左融擒来。”
“擒来如何?”李缨淡淡问。
她轻描淡写道:“还能如何,一剑杀了呗。”
左在诗不可置信地看向尚余稚气的太子妃,杀人这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仿佛就如砍瓜切菜般随意,李缨沉吟片刻:“内廷禁止动用私刑,你是太子妃也不可触犯。依业律,将他二人交由刑部看押审理,你看如何?”
抑制多时的怒气嘭地一下就炸开了,萧徽冷哼一声:“殿下本就打算包庇他,还假仁假义地要我处置,简直可笑。”裙上的禁步叮铃作响,她和只气咻咻的鸟儿般疾步冲出了厅堂,眨眼不见了踪影。
李缨莫名不已,她生气可以理解,但怎会气到完全和没了理智一样。她疯了吗,她是太子妃又不是刽子手,难道还真要亲自动手取人首级?愈想自个儿也愈气得不清,为被辜负的一片苦心。
太子与太子妃争吵属于神仙打架的范围,里外诸人皆无一敢劝和,幸得他自控能力不差,片刻即压下怒色,睇了眼左在诗转身对外吩咐道:“缉拿左融,同他一起押往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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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四处水烟袅袅,萧徽一人寥落地漫步在淙淙水声中。今日看似是她识破了左融他们的阴谋,但实则在李缨面前她是一败涂地,准确是曾经的永清一败涂地。里子没了,她也不再想要什么面子,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年过得和做梦一样,到今日竟还不如李缨这个后起之秀。
她攥着披帛走了不知多久,可能仅一刻也可能一个时辰,总之她走得脚软,茫茫然举目四望,看见处轩廊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去。晨起上山大约是累到了,又经历了左在诗的变故,萧徽从脑袋到四肢都同被车轱辘碾过似的又酸又痛。
庆幸此处是间寝阁模样的馆台,装饰眼生得很,看上去像经过重新布置。玄色银纹的纱幔,空旷的外阁仅摆着方几尺长宽的案牍,案头累了小山般的奏本。她宛如醍醐灌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此处应是李缨处理公文的书房。她又算错了,谁说他鲜少来此,分明是常有逗留。
视线粗粗地扫过周遭,定格在案上积累的奏章上,回首看看门口她抿了抿唇径自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