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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忍着激战的疲倦,一路跋涉不懈,迎亲队仗总算赶在天黑城门落闭前入住进云城会馆中。
虽是边塞,但为赤云郡府的云城,会馆布置得精巧细致,然而再是温馨舒适疲于奔波的众人皆是无心细究,兵士们需要休养生息,禁中的女官们则须平复心情。
金尚宫等人侍奉着萧徽沐浴更衣,与她卸下钗环时指尖微抖,忽然掖袖深深跪伏在地哽咽道:“今日微臣斗胆奉刀与娘子实乃大不敬,请娘子治罪。”
萧徽慢慢揉了揉耳垂,看着镜中尚显稚嫩的面庞,心不在焉道:“嬷嬷是为大业体面着想,情急所致,哪里来的罪责。”
她话声轻巧,风轻云淡得听不出一丝不悦,金尚宫犹是踟蹰,萧徽一笑欠身将她掺起活泼道:“嬷嬷再跪下去就是折煞三娘了,即便嬷嬷不言那时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样吧,我初入禁庭处处生疏,于太子殿下与两位圣人皆是仅有耳闻未谋其面。您若真是关照三娘,不妨与我说说他们,也好我有个准备。”
离开萧家的这些日子她沉下心来想了许多,今上是个善良而懦弱的君王,她的死倒真不一定与他有关。撇去皇帝,最有可能的就是太子与韦后。要说熟悉,自她的母皇特赦回京之后的这几年也是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她所见的太子仅仅是他愿意呈现在她面前的模样,她的敌人有许多,他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十年房陵流放初初回到朝中哪里来得及树立根基。这或许便是她沦落到千刀万剐下场的缘故,大意与轻敌。
既然从头来过,不妨看看别人眼中的那几位,最重要的还是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太子……她殷殷切切地看着金尚宫,眸光里闪动着新嫁娘的羞怯与担忧,压着嗓子问道:“阿嬷,你说东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
究竟是年轻的女孩儿,大难不死之后想得最多的仍是从未见过的那位夫君,金尚宫看她真不在意白日所发生的一切便宽怀了心思,欠身而起捏起银梳继续与她打理:“微臣原是在中宫殿下侍奉,与东宫见面并不多。但太子日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可见是个仁孝忠厚之人,近年来不是代天授命出使他国就是领兵巡勘边疆,又可见深受陛下器重,前途无量。这样的郎君,娘子自可依靠,无须忧愁。”
萧徽略有些失望,皇后的人自然拐着弯子将太子夸上天来。他是太子,未来大业的帝王,还有比这无量的前途吗?她抚过鲜嫩得恍似能掐出水的面颊,以前醉心于政事不多注意,现在发现女人真是十分吃年龄,十三与二十之间不过七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与金尚宫又聊了一些关于今上与皇后的闲杂。
禁庭里的人深知该言与不该言,何况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位主子,金尚宫的话每每点到为止,再问亦无意义,最后她双颊飞霞、欲语还休地细声问道:“阿嬷,你说殿下会喜欢我吗?”
“吱呀”轻微的声响从某处传来,萧徽分了下神,金尚宫却未在意笑吟吟地观量着她的模样:“娘子的样貌即便是搁在宫掖里也是千里挑一的精致貌美,太子殿下宽和良善,与娘子必成佳偶。”
“……”听口气李缨与女人相处得还不错,萧徽心里头哀嚎了一声又颇为忿恨。犹记多年前他从房陵解禁回京,为表善意她特意从公主府中挑选了十名能歌善舞的貌美女子送入东宫。不料那小子不识好歹,不仅将人原封不动地退回,翌日上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她明嘲暗讽,称她蓄养男宠,败纲坏纪?
朝上她嫣然一笑不与争锋,她的拥趸借此还洋洋洒洒地上奏折吹捧了一番她作为姑母对小辈的宽容大度,那浮夸言辞她估量怎么着也能恶心得东宫里那一位三天吃不下饭。
再日后,太子眼看到了加冠的年纪,已封为国母的中宫从自己殿内选送了两位宫女教导他开蒙之事。拒绝了萧徽的不轨企图乃情理之中,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清高寡欲的太子殿下冷冰冰地将人亲自领回了中宫。萧徽暗自吃惊的同时费神琢磨了一下,左思右想着一直以来李缨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不会……她灵光一闪,他不喜欢女人吧?!
今日听金尚宫一言又不尽如此,果然是她轻看了这个太子侄儿,宫掖之内人人千千面面,何况东宫之主。他欲承李氏一脉辉煌帝业,必是要从上皇与她手中夺取那半壁江山,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萧徽心思重重地嗯了一声,金尚宫观察她的颜色,问道:“娘子打探了这么多,可见是对太子殿下怀有期望的吧?娘子且宽心,太子殿下俊美高华,是多少深闺梦中人呀。”
拿起掌镜遮住半边脸,萧徽羞然道:“托嬷嬷吉言,愿殿下不负妾身吧。”
“吱呀”那声奇怪的声响又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近了一些,萧徽疑惑地扫了一眼房间。整个会馆被崔嵬率兵围成了个滴水不漏的铁桶,若有人行刺还未近身便已被箭弩射个对穿,绝对是痴人说梦。
金尚宫毫无所觉地与她整理明日行妆,绿水铺设好了寝具请她登床,一日拼杀确然劳累。入眠前,萧徽靠着引枕从卧柜里抽出金尚宫递与她的匕首。握柄处缠着的金丝猩红点点,一路飞溅到弧芒锋锐的刀尖,她拿着素帕轻轻拭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尸体与血液的温度。
她用帕子仔细将匕首擦净放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才重新躺好,闭上眼来。
疲倦与困意很快席卷而至,龙首原上的疾风吹入她的梦境,明宫的银瓦玉墙衬着杏花天影于池波中潺潺徘徊,凉滑的雨丝沿着伞骨四散滚下,一滴落在了她的鼻梁,随即被人轻轻擦去:“永清,你是公主怎能哭呢?”
她仰起脸来喃喃:“我既是公主,为何哭都不能哭?”
无人回应她,空洞的风贯穿着旷无一人的明宫,她孤身一人站在雨中,落英在涓流中零碎。一束萧声蓦然隐约而至,婉约清灵,牵引着她步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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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骤然醒来,醒时萧声犹在耳侧,涣散的眼神逐渐聚拢成一点,侧耳聆听了半晌她确定那萧声真实地存在于郎朗沉寂的夜空之下。青纱帐外烛火黯然,守床的绿水与惊岚似是已乏极沉睡,连着外墙巡逻的金执吾们的披甲声都已消失不见。
会馆静如坟茔,更显得那萧声空灵而清晰,似是察觉她醒来突变得更为急促,萧徽将匕首揣入中衣内,捡起凭几上的狐氅裹于身上悄无声息地走入庭内。檐下一盏宫灯已燃得烛殘光微,鬼火似的浅光照得四方鬼蜮,她警觉地止步于檐下,半身侧隐在廊柱之后寻觅着萧声来源,过了半晌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问道:“是你吗?”
萧声顿住,好似等她上前,萧徽踯躅片刻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你既来了,为何鬼鬼祟祟不现真身?莫非装神弄鬼习惯了……”
“嗖”,萧徽本能地向后一跃,几乎顷刻间她反应过来,这副身体与曾经习武的自己差之千里。这一个愣神,冰冷的箭锋已破空直刺向她毫无遮挡的额头。
一声脆音,一枚铜钱打偏了飞矢,利气擦着她的鬓角钉入了旁边的门楹,入木三分。眨眼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的萧徽贴着墙面极轻地吁出气来。她不敢动弹,敌暗我明,这一箭明显是冲她而来。
她欲以静而待动,等候第二箭来时循声揪出来者潜伏的位置,许是察觉出她已心生警惕对方再无动静。
“吱呀”,萧徽第三次听见这奇异的声响,她敏锐地从柱后旋身而出,追去之时却是被庭院里凭空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她攥紧匕首低喝道:“谁!”
那人身着黑衣头戴骓帽,若不仔细分辨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静静地挡于萧徽路前:“你不怕死吗?”
她怔了一怔,心思流转极快:“方才是你救了我?”
“不是。”他否决地果断。
“哦……”萧徽亦不失望,“那劳烦尊驾让让路。”
“让你如何,莫非你还想单枪匹马去缉拿行凶人。”男子嘲讽着她的自不量力。
萧徽软软哎了一声,与他一板一眼地讲道理:“正应怕死我才要去喊官兵来呢,你倒是让一让呀。”
“不让。”男子周身气息乍然变得冷冽非常,袖口隐隐折现寒光。
若是再向前一步,萧徽丝毫不怀疑她会立时毙命于他掌下。这人真是古怪,既救了她又以性命要挟她,简直匪夷所思。横竖想不通,双方实力悬殊萧徽衡量之下选择妥协,裹了裹长氅小声咕哝:“不让追也不让喊人那要做什么呀?”
男子沉默一瞬,隔着骓帽似是看她一眼,冷冷道:“回去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