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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之中,依傍大运河的东都在这个季节比遥遥相对的西京稍显得温和湿润,稀疏散布的大小湖泊众星捧月般地将层迭巍峨的紫微宫拱于万象山上。
薄薄的绵雪铺在墙角墨绿的忍冬之上,赤红瓦外斜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过了虔化门眼界霍然开朗,九十九阶汉白玉梯台次第铺起,直入被八十一根顶梁柱撑起的大殿之外,各角悬立的鸱吻迎着火红的朝阳覆雪昂扬。
日光暖融了一页瓦当上积雪,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恰好坠在檐下人的衣襟之上。雪水冰冷,顺着那人后颈流入衣内,可他却似分毫未觉,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在白玉阶上。
鼓响九声,恭礼门外依稀响起人声。与西京一般,东都宫城外围按着相同规制设立了各司官署,时辰一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职,整座紫微宫逐渐添起了人烟生气。鼓声响过未多久,虔化门中安静地走出一行人,为首之人白衣白袍,手持拂尘,面无悲喜仿若已超然红尘,不染世俗。他身后的是十余名身着藏青道袍的道童,或捧药匣或持膳盒,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方的青年男子。
路上所遇的宫娥黄门皆是纷纷垂首垂眸避让开他们,有的大胆地等他们走后探目看到,小声道:“这便是玉清子大人了,好生年轻啊。”
“嘘,”将人往回拉了拉的宫娥自己也忍不住回首观望了一眼,“当初我与你一样,也以为玉清子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第一眼见到也吓了一跳哩。这个点来,怕是给陛下送丹药的,听说陛下昨夜又是一整夜未眠,这哪受得起啊。”
已行至丹陛之下的青年略一顿足,他身后的弟子明净立时道:“师父,要不要回去再取十丸太清养神丹来。”
“罢了。”玉清子微微摆首,“今次贡上的大还丹亦有安神之效,何况,太皇是心病,药石无医。”
缓缓沿阶而上,跪立之人的笔挺身影映入玉清子眼帘,他稍稍诧异随即手执拂尘欠身一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缨额角与露出的脖颈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唇色微微发白,对行礼的玉清子恍若未见。
玉清子对他的反应已经司空见惯,默然路过他身边时停顿了片刻:“永清殿下的薨逝于太皇不啻于惊天霹雳,太皇年事已高,殿下不应在此时与她置气。”
永清的名字入耳,李缨终于有所反应,却也仅仅是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闪现过诸多情绪,厌恶、轻蔑还有丝不易察觉的怒色。
玉清子叹了口气,轻盈的袍摆如出岫之云飘然而过,顷刻后不见了踪影。
一刻过后,太皇贴身女官慕容提着膳盒从大殿一侧拐出,福身给李缨行了个礼后又将膳盒送上:“殿下受苦了,太皇下令请殿下回府休憩,这是她赐您的膳食。”她抿紧了唇角,低下声来劝道,“殿下这是何苦来哉,左不过是选一个妃子而已,喜不与不喜都是殿下一念之间,何必为此惹太皇动怒。况且,永清殿下死因未明,太皇日夜不眠多日,正是气头上。”
李缨不言不语地朝着大殿俯身一拜,撩起衣袍起身后看了一眼片刻前才见过的膳盒,终是沉默接过,旋身而去。
中书省内,须发皆白的韦庭芳百般焦急地等候了许久,派去打探的人来回走了三趟,正等得耐心全无时外间终究响起同僚们惊慌行礼声,李缨撩了帘子而入,他连忙迎了上去,本想关怀两句到嘴边却是重重一叹,甩袖道:“殿下此前来时老夫与殿下说过什么,殿下难道全忘了吗?皇后让您来东都是为了抚慰太皇,而不是与她争锋相对,惹得她雷霆震怒。是,萧家女儿入主东宫对今上皇后和对您都是大不利,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罢了。”
李缨将膳盒随手抛到角落里,淡淡道:“舅爷,太皇也是女子,也出自萧家。”
韦庭芳被他堵得一滞,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萧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普通角色,当初的太皇萧昭,才遇刺的永清公主,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翻云覆雨的人物,但是,“永清公主看中的那个萧徽我早遣人往幽州打听过了,她从小生长在幽州,生性软弱单纯,对你而言不难掌握。”为了使李缨相信,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她与永清截然不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儿。”
“是么?”李缨看着坐席后的屏风,长安的中书省内有一架一模一样的三开阔屏,只不过那面屏风上书写的是太宗皇帝《治国论》,而这架上却是一副与整个衙署风格迥异的簪花仕女图,色调活泼而艳丽,右下角没有落款而是戳了个小小的牡丹纹章。
韦庭芳似乎从李缨的眼中捕捉到一丝失落,待他定睛看去时李缨仍旧是那个李缨,他定定神后道:“舅爷何须骗你,你只当养个猫儿养个狗儿地把她养在东宫便是。”老中书一贯笑眯眯的脸上沉下三分肃色,压低了声言,“你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李氏中兴全系于你一身,为了个女子前功尽弃万万不值。”
李缨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笃稳:“舅爷说的是,明日本宫便请旨求太皇赐婚。”
“这便是了。”韦庭芳松了口气,平心而论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李缨娶萧氏女,太皇登基之后幽州萧氏自此平步青云,族中子弟遍布朝内。数年前太皇虽还政于今上,今上也有意提拔栽培其他世家与布衣子弟,但终究还是时日过短。现如今再迎娶一位东宫妃,韦庭芳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位殿下死了也留给了他们一局好棋啊。
屏风之上簪花仕女执花回眸一笑,妩媚风情之中又自带一抹天真活泼,李缨看着那双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萧氏女儿各个心高气傲,愿不愿嫁入东宫尤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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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徽自是不愿意嫁入东宫的。
于情,即便从未挑明但彼此心知肚明那位太子爷时刻欲将她除之而后快,说不准这次她遇刺就是他破釜沉舟的大手笔;
于理,她是他的亲姑姑,即便这具身体与他毫无关联,但永清实在难以过去心里那道坎。
怨不得李常青常说她矫情,明明比太子长不了几岁,她却时时爱端着自己长辈的架势,撇去政敌立场,也难怪太子对她厌恶至极,从未有过好脸色。
想起李常青,萧徽呼出的气息凝固了一刹,她轻轻地吸口气容留在肺腑中回了暖,重又缓缓送出,浮在窗纸上化成一片细如毫针的水汽。突然黄纱纸猛地朝里突起一片怪异扭曲的形状,张牙舞爪吓得萧徽一个哆嗦险些没将梳子丢掉,看清是人的五官后大约知道来者是谁,她翻了个白眼:“谁呀~?”
萧徽的声音与原本永清完全不同,永清的声音是干净清透的,她的父皇曾夸过她泠泠之音,声如冻泉。而萧徽呢,明明生长于北方,却天生一副南方姑娘家的糯米嗓音,柔柔软软,扬出声儿来拖着一点甜甜的尾音。
她很沮丧,很怀念曾经不威自怒成熟稳重的自己。
“哈!我就说嘛,三娘这个时辰一定起了。”
竹窗被人从外掀开了半扇露出萧辉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道:“我听绿水她们说你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今儿听你声气也比几日前好多了。要不要出来走动走动,长汀岸边开了一树树玉梅,东瓯散人有诗言‘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三娘,这正和眼下的你呀~”
“你可歇着吧!”萧瀚思没好气地一把按下他的头,“三百遍家规没抄出记性来?阿婶只应我们带三娘在园子里透透风,爽爽气。按规矩,三娘是准东宫妃,除了内妇我们都不得见的。”
这个萧瀚思瞧着比萧辉小,可却是个明白人儿嘛。不提也罢,一提东宫两字萧徽顿时悻悻的,她倚着妆台看着镜中水灵灵里外都透着稚气的人,嘟囔着:“圣旨尚未下,提什么东宫妃尚早吧。”
她其实心怀侥幸,以太子侄儿对她还有对萧家的敌意,绝不会轻易妥协这桩婚事。
萧辉与萧瀚思对视了一眼,他咽咽口水小声道:“三娘我告儿你,你可别急。五日前长安门下省已经发出圣旨,由太皇赐婚挑选的吉日,择明年二月初八迎你入东宫。听说,这还是那个怪胎亲自向太皇求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