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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霜月来,今年晚秋,夜里偷降了泠泠一场雨,推了窗,宫观里的百年银杏老树便铺了厚厚一层枯叶。一只黯淡了光彩的蓝缕金蝶有气无力地栖在摇摇欲坠的枝头,风一摘,挣扎两下便随波逐流辗转飘下。
它的下方悄然摊开了一支手掌,骨节匀称,食指上悬着一枚苍青石赤金戒。戒是断戒,戒口处依稀可辨识出遒劲昂扬的龙首,龙首下方的指根处赫然一道深入肌骨的伤口,从上而下斜穿大半个掌心,狰狞凶恶。
金蝶奄奄一息地坠落向险些被横刀劈断的掌心,即将安然着落的霎时,张开的五指骤然收拢成拳,轻轻一斜,任由那身不由己的金蝶坠落在枯草与泥泞之中。
“殿下,该去静室替太皇撰经颂福了。”
雨月之后,深居东都显仁宫中的太皇突发高热,陆陆续续烧了十三日,急召两都太医寮中能手,用尽奇药,终是转危为安。自此一直康健的龙体却是一落千丈,冷热不受,病榻不起。群医绞尽脑汁穷尽所学,始终对其一筹莫展,
不多日司天鉴正史当朝国师玉清子上表,称西生阴邪,轧龙叱凤,动伤国本。
不多不少几句话于大业朝内掀起了一阵动荡,为龙又为凤,不正指以女帝之身临朝多年的太皇吗?
自此,以今上为表率,上自皇亲宗室,下至平民僧侣,皆须沐浴斋戒,默诵《大华长生经》百遍,以祈求太皇痊愈。
李缨贵为太子,却早在开春之时替今上出使铁勒、东蛮两族,车马交替,跋涉千里,月前才风尘仆仆携着两族的贡奉回朝。尚未来得及休整便被皇帝遣入太华观中,同所有大业上下的皇亲百姓一般,虔心斋戒誊经。
毕竟当今大业可一日无帝,但万不可一日无太皇。
金蝶尚在泥淖垂死挣扎,李缨的视线依旧平视向前方,遥远的长安城中开坊的三千点响鼓已近尾声,他突然道:“太静了。”
不愠不火的语气,同他本人一般孤高清冽的声音,
拢手侍立的小黄门踟蹰一下,试着侧耳倾听过去。太华观既是皇家宫观亦西京与白马寺齐名的香火鼎盛之处,每日天不亮便有许多信男善女前来等着抢头香,太子静修之地虽在宫观深处,但仍隔绝不了三重殿人来人往的沸腾之声,更莫论响动西京的开坊鼓声。
宝荣从禁内调入东宫不久,揣摩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只听说他自幼生于宫廷后因淑太妃私通亲王谋反一案的牵连,随着那时候还是戴王的今上被太皇流放房陵,幽静十年。房陵是什么地方,山林四塞,走兽四出,哪怕是个贩夫走卒,搁那与世隔绝十年,不死也得疯。
可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戴王一家因女帝一念流放千里,也因她一念重回长安更问鼎大宝,身为长子的李缨也从籍籍无名的宗室子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大业太子。
宝荣从小行走禁内,深知对主子的心思不懂便持不言不语的道理,他听不说出个所以然便继续垂首拢袖地沉默立在李缨身后。
索性李缨只似单纯一句感喟,鲸皮银边的白靴重新抬起,即将踩踏而去时几不可查地偏转半寸,留下已然僵硬在泥叶中的金蝶漠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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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时一刻,李缨将将誊写完一篇经文,宝荣赶紧跪行上前,双手捧起长长的熟宣,小心翼翼地撑晾在凭几上后端起一旁早备好的铜盆,送至李缨面前:“殿下已经写了一个时辰了,休息片刻吧。”
李缨手中的笔顿了顿,重又放下,净了手后拿起麻巾漫不经心地擦拭:“公主今日未来?”
宝荣将素食点心一一奉上,认真回想了下后才回他的话:“回殿下的话,小人今日似乎还真未听到公主銮驾驾临。昨夜下了雨,许是路途不便就没来了吧。”
“路途不便?”李缨冷冷笑了一下。
宝荣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语。
太子殿下的心思不好猜,但有一点却是众所周知,便是与他的小姑姑,太皇与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永清公主两看两相厌。如若说太子是大业上空即将升起的高阳,那么永清公主就是占据大业上空半壁江山的明月,甚至撇去身份,她从小至今从二圣那受到的恩宠与疼爱只会比这位曾流放过的太子只多不少。
在三年之前,天下人只闻永清而不知太子;三年之后,太子已立,天下人仍知永清者多,知太子者寡。
宣窗外枝叶在寒风中沙沙作响,阳光被剪碎成光怪陆离的形状,李缨的侧脸便隐没在这样的微光中,静如渊水,他重新执起笔:“今日玉清子要来太华观取走给太皇的经传,公主必须在场,让修十领一队锋卫去宣阳坊……”笔锋轻轻在永字最后一捺上停顿少许,“她眼下应该在曲江,让他们去那务必将公主请过来。”
宝荣听出那“务必”两字的分量,立即跪伏在地,膝行退至门外,拎着袖子皱巴着脸不出声地唉了一口气。
这位永清公主受太皇影响,八岁便出家为道,一年中有大半在玉清子的司天鉴修道,后至豆蔻年华太皇思女心切才召回宫中。李缨的话,永清未必肯放在眼中,但是玉清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想他堂堂大业太子,竟比不得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来得有分量,怎不令人叹息。
约过二刻,一行脚步声掷地有声匆匆到了静室廊下:“殿下。”
李缨没有顿笔,淡漠道:“公主来了吗?”
门外人迟疑后卑声回道:“属下愚钝办事不利,未能请动公主。”
李缨似早有所料,蘸蘸墨道:“再请。”
修十沉默须臾,后艰声道:“殿下,公主有话相传,她道……”
“说。”
“公主说今日有雨不利出行,殿下若真有心相请便亲自登门或可勉强一行。”
“咯吱”一声,宝荣心惊胆战地看着纸上猛然顿住的笔锋,凌厉的洒墨几欲破纸而出。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她永清再得宠也不过是公主之身,而李缨贵为太子,竟要他屈尊纡贵上门相请?
更令人激恼的话语还在后头,修十的声音甚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快:“公主还道,殿下不必不服,先帝曾言‘姑叔之尊,拜于子侄,违法背礼,情用恻然。自今以后,宜从革弊。’您作为晚辈……驱车登门乃是理所当然……”
一口气说完,等来的是漫长的岑寂,静室里的檀香状若虬龙攀爬而升,良久李缨淡漠的声音从纸门后传出:“知道了。”
知道了,是何意?
修十静默地在门外等待了片刻,没有下文之后随即了然,悄然转身回到自己护卫之处。
曲江亭。
“公主,您当真执意不去吗?”公主别院的执事总管李常青提着篾笼立在窄小的堤岸之上。
江水滔滔,一浪白浪乘风嚎啕奔袭而来,撞击在堤头,碎成无数裂雪,崩发磅礴若山的寒气。
身着道服的年轻女子将手中的金纸叠成了元宝抛入江中,笼中的金纸已寥寥无几,而她毫无缀饰的鸦鬓之上蒙了层又厚又密的水露,可见已经在此地站立了许久。她娴熟地翻弄着指尖金纸,很快叠成一座玲珑的宝塔,她左右看看:“他不待见我,我去做什么。况且为了给他选妃之事,他虽不言但可知对我怨念颇深。总不能在宫观里吵起来,让外人们看笑话,他们的太子和他姑姑两个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李常青年事已高,有的时候不太能跟得上这位公主的思路。
女子笑了起来,她与她的母亲年轻时很相像,鲜媚而明净,一笑起来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仿佛十分天真纯然。这或许便是她得宠的缘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八字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她的分寸掌握得又恰到好处,从未过犹不及。
直到她的母亲将戴王召回,永清怅然地看着江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山不容二虎,即便她和太子两个一公一母。
“罢了,江水太急,投江的人又多,怕是丢再多都是无用功,他也收不到。”永清适时地收了手,蔑笼被她接过,皓腕轻扬,瞬间没入滚滚而去的曲江中,宽绰的袍袖徜徉在高风之中,她拢起袖摆凝视着对岸,突然喃喃道:“阿伯你有没有觉得,今日太静了?”
无人应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突然而至的诡谲,指尖触到袖中匕首猛地转身,刹那间,一波热血糊住了她的眼睛,漫天鲜红里她看见李长青的头颅从他的脖子上卸下,那双蓦然睁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嘴巴微张,可能是想说“走……”
然而迟了,下一个刹那,刚刚削掉李常青脑袋的长剑便直向她而来。
永清记不清究竟有多少道剑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包围而来,就像她永远不会弄清楚那日守卫森严的曲江为何会凭空出现那么多的刺客。
因为她死了,千刀万剐,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