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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弗陵忙走了几步,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到了她身上,“怎么还没有睡?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屋。”
她拽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止步。
云歌靠着栏杆坐下,侧头望着远处,将她在长安的经历淡淡道来:
“发绳被娘亲拿走了,我已经到长安一年多。来长安前,我还一直犯愁没有了信物,该如何寻找陵哥哥,却没有想到第一日就碰见了陵哥哥……”
刘弗陵听到有人和他长相相似,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心中剧震,但让他更伤痛的是天意弄人。
云歌淡淡地讲述着她又遇见了另外一个人,表情淡漠,好似讲着别人的故事。她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只简单地用一个“他”字,从相遇到别离,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可她扶着栏杆的手,攥得紧紧,脸色也是煞白。
“……他是流水无情,我空做了落花有意。既然我已经违约,你也不必再遵守诺言。我的伤已经快好,也到我该告辞的时候了。”
刘弗陵扳着云歌的肩头,让她看着他,“你没有违约,这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云歌,如果你现在幸福,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当年盟约一笔勾销。不过你已经决定斩断过去的事情,那我不想把珍珠鞋还给你。我不要你现在答应什么,但是希望你给我们一些时间,我只要一年。如果一年后,你还想走,我会把珍珠鞋还给你。”
云歌再难维持自己的淡漠,眼内珠泪滚滚,她猛然偏过了头。
她宁愿他骂她,宁愿他质问她既有盟约,怎么可以背约?宁愿他大怒,生气她的负心。
可他只是这样看着她,面容平静,语气清淡,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可那暗影沉沉的眼睛内是心疼,是苦涩。
刘弗陵用衣袖替云歌把泪拭去,“不要迎风落泪,太伤身子。”
他微微一笑,语气刻意地放轻快,“云歌,至少也该把未讲完的故事讲完,这都九年了,别的小狼,儿子孙子都一大堆了,我们的那只小狼却还在被你打屁股,打了九年,什么气也该消了,只是可怜了小狼……”
云歌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可笑还未及展开,眼泪又落了下来。
云歌不再拒绝见刘弗陵,只是两人之间的话依旧不多。
刘弗陵本就是话少的人,云歌却是因为身心皆伤,很多时候不愿意说话。
常常两人共在一屋,却半日都不说一句话。
有时候时间久了,守在外面的于安和抹茶甚至会怀疑,屋子内真有两个人?
虽沉默的时间很多,可两人自有自己的相处方式。
刘弗陵帮云歌找了琴,又寻了一大卷奇闻异志,两人抚一段琴,看一会儿奇闻传说。看到滑稽好笑处,她会微抿着唇笑,他会凝视着她,眼中也盛了笑意。
刘弗陵对云歌若对朋友,既不提起过去,也不提起未来,既未刻意亲近,也未刻意保持距离。
他的淡然态度影响了她,她面对他时,紧张愧疚渐去,本性中的疏朗闲适渐渐显露。
两人本就比常人多了一分默契,常常一言未说,对方已能知道自己的心意,此时相处日久,又慢慢地生了很多随意。
刘弗陵把宫里能找到的菜谱都命人搬了来,让云歌闲时看着玩。
有不少绝谱异方,还有一些讲述食材的相生相克,却多是只言片语,未成体系,云歌看得心神意动时,往往跺足叹气。
刘弗陵鼓励她提笔写食谱。
自古“君子远庖厨”,文人墨客不会愿意提笔去记录厨房里的事情,而厨师又不会写文章,难得云歌二者皆会,不如写一份食谱,记录下当代的饮食烹饪,为后来人留一份资料,省的以后的人也边看边叹气。
云歌豪气盈胸,决定从现在开始就整理笔记,为日后写食谱传世做准备。
刘弗陵却不许她动笔,只让她做好记号。
他处理完公事后,会帮她把看中的菜谱仔细地誊抄下来。
有些远古探讨食材使用的文章传说太多,文字又晦涩难解,他会帮她一一注释,把出处都写明,方便她日后寻根究底。
刘弗陵写得一手好字,字字都可以拓下,供后人临摹。
满幅小篆,仿如龙游九天,看得云歌忍不住击节赞叹:“传说李斯的一手小篆让荀子看后,三月不知肉味,当即决定破格收他做学生。荀子若还在世,肯定也非收你做学生不可,不过他若知道你用这么好的字来给我写菜谱,定要骂我无知妇人。”
刘弗陵的博闻强识也让云歌惊叹,他的脑袋好像把所有书都装在里面,任何一个典故,不管如何生僻,他都不用翻书,看一眼就能想到出自何处,甚至哪一章哪一节。
云歌的身体渐好,身上的萎靡之气也渐去,静极思动,常常刻意刁难刘弗陵。
刘弗陵不在时,她就东翻西找,寻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字句来考刘弗陵,从诸子百家到诗赋,从典故到谜语。
刚开始,刘弗陵提笔就给出答案,到后来,需要思索一会儿,时间有长有短,但也都能说出答案。
只要刘弗陵答对,云歌就算输,需给他弹一首他指定的曲子。
日日下来,云歌本来极糟糕的琴艺,突飞猛进,云歌也从音乐中窥得了一个被她疏忽的世界。
云歌若赢了,刘弗陵就需做一件她指定的事情,只是云歌到现在都没有机会行使她的权利。
云歌日日输,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恍然大悟,这些书都是他命人搬来给她的,既然是他的书,那他自然都看过,如此相斗,她当然赢不了,要想赢,只能跳出这些书。
跳出这些书?
说说容易,云歌想着堆满几个屋子的书,脸色如土。
刘弗陵进屋后,看到云歌歪在榻上翻书,听到他进屋,眼睛抬都未抬,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丫头抹茶却是眉梢难掩兴奋,站在门侧,随时待命的样子。
于安刚想帮刘弗陵净手,刘弗陵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径直走到桌旁,拿起云歌出的题目。
“天上有,地上无;口中有,眼中无;文中有,武中无;山中有,平地无。打人名。”
话语直白浅显,却不好答。
刘弗陵凝神思索,先典故,再拆字,到化形,竟无一人合这句的意思。
刘弗陵想着不如放弃,让云歌赢一次。云歌生性好动,这个游戏是怕她闷,所以才不让她赢,好让她继续刁难着玩。
却在放下绢帛的刹那,恍然大悟,他是钻入固定思路了,谁规定“打人名”就是一个古人或者名人?就是书册上的名字?
这一个谜面,含了两个人的名字,云歌却故意不说清楚。
虽然云歌这个谜题出得有些无赖,不过就对他们两人而言,也勉强说得过去。手指从她所写的字上抚过,眼中有了笑意。
抬眼看到她唇角偷抿着的狡慧笑意,他心中一荡,放下了绢帛。
“我猜不出。”
云歌立即丢了书籍,拍手大笑,“抹茶。”
抹茶忙搬了炭炉、茶釜进来,显然主仆两人早已商量好。
云歌笑吟吟地对刘弗陵说:“我口渴了,麻烦陵公子煮杯茶给我。 ”
立在帘子外的于安也带了笑意,陛下自小聪慧过人,所学广博,神童之名绝非白得,吟诗作赋、吹曲弹琴,陛下都是信手拈来,可这烹茶嘛……
有得看了!
刘弗陵很平静地蹲下,很平静地盯着炭炉,很平静地研究着。云歌等了半晌,看他只盯着炭炉看,十分纳闷,“这个炉子怎么了?不好吗?”
刘弗陵平静地说:“我正在想这个东西怎样才能有火。如果你口渴,还是先喝点水,我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弄清楚。”
他的表情太过坦然平静,让云歌想笑反倒笑不出来,云歌怔了下说,“我教你,不过只负责口头指点。你要亲手煮来给我喝,不然我就白赢了。下一次赢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刘弗陵微笑:“肯定会让你喝到口。”
一个说,一个做,于安和抹茶在帘子外闷笑得肠子都要断掉。毕竟有几个人能看到堂堂一朝天子,捋着袖子,手忙脚乱地生火、汲水、烹茶?
好不容易,茶煮好了,刘弗陵端了一杯给云歌,云歌喝了一口,顿了一瞬,才勉强咽了下去,微笑着问:“你放了多少茶?”
“你说水冒如蟹眼小泡时放茶,我看罐子里茶不多,就都放了进去。放错了吗?”
于安和抹茶都是身子一抖,一罐子都放进去了?陛下以为他在煮粥吗?
于安有些心疼地暗叹,那可是武夷山的贡茶,一年总共才只有四两三钱,这壶茶实在是很贵重!
贵重是极贵重了,可那个味道……
于安此时忽地对云歌的微笑有了几分别的感触,也开始真正对云歌有了好感。
起先坐得远,没有留意。云歌此时才看到刘弗陵的手有烫伤,脸侧有几抹黑迹,云歌的笑意慢慢都化成了酸涩,几口把杯中的茶尽数喝下,“不错,不错。”
云歌看刘弗陵想给自己倒,忙一把抢过茶壶,顺手拿了三个杯子,恰好斟了三杯。
自己先拿了一杯,“于安,抹茶,难得你家少爷煮茶,你们也尝尝。”
于安和抹茶面面相觑,云歌眉毛轻扬,笑眯眯地盯向他们,“你们笑了那么久,也该口渴了。”
于安立即快步而进,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
抹茶握着茶杯,喝了一口,嘴里已经苦得连舌头都麻木了,脸上却要笑得像朵花,“谢谢小姐赐茶,奴婢到外面慢慢喝。”
云歌的反应固然机敏,可刘弗陵自小到大,整日里相处的哪个不是心机深沉的人?
心中明白,面色未动,只深深地看着云歌。
看云歌面色怡然地品着茶。
他想要拿过云歌手中的杯子,云歌不肯放,他索性强握着云歌的手,把剩下的半杯喝了。
云歌愣愣看着他,他淡淡一笑:“从今往后,有我在,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吃苦。”
云歌心中一酸,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话,抽了一块绢帕给他,强笑着说:“你脸上有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