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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汴梁郑门,穿过城外的草市与密集的乡村,韩奕纵马狂奔。
远离汴梁城,腊月里冰雪覆盖的原野上,人烟稀少,就是最勤奋能干的百姓这个季节也大多只能躲在家里避寒。北风割面,韩奕丝毫不觉寒冷,空旷的天地间,他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蓦然,路边的一个村庄中闯出一伙人,各执利刃,身上披着绫罗绸缎,仓惶而出。村庄里传来哭骂声,一群乡民手持木棒农具追在后面,却不敢靠的太近。
中牟县地处京畿,也是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人明抢百姓。强人们突然见到路边出现三十位骑马的军士,慌张地择路而逃。侍从牙兵们大笑:“军上,咱们去抓住他们吧?”
“强盗共三十人,尔等正好每人分到一个,死活不论,回到郑州我有赏。要是跑掉一个,提头来见我。”韩奕命令道。
“是!”牙兵们应道。他们个个都是能马背上左右开弓之辈,骁勇善战,生龙活虎,得到韩奕的命令,纵马追捕而去。
三十位马军军士,兵分两路,左右包抄,强人们只有两条腿走路,只得被聚拢当中。军士们不想要活口,分别引弓射杀,干净利索。
韩奕命军士们将强盗抢去的财物,一一还给中牟村民。军士们兴高采烈,倒不是为了赏钱,而是为了能够发散发散多余的精力。
“老人家,中牟县的强盗为何如此猖獗?”韩奕问一老农道。
“本地强人原本就多。郑州界的强人们因为害怕官府的追捕,也有些人跑到了我们中牟来。”老农答道。
“大胆,我们将军就是郑州防御使,尔等不思报恩,竟敢诬赖我们郑州?”有军士骂道。
农人们一听如此,胆战心惊起来。
韩奕笑道:“老人家莫怕,朝廷多事,致使流寇猖獗,今开封府新任府尹李大人到任,定会铲除恶人,保尔等安危。”
“将军真是青天啊,小老儿早就听说郑州地界安定,全赖将军一人之力。”农人恭维道。
韩奕命农人们将强盗找了个地方埋了,自己则继续赶路,只派了一名牙兵去中牟县衙报告经过。自刘知远入汴已近半年,河南大多地方都安定了下来,然而京畿尤其是中牟强盗却仍如此猖獗,看来其中必有玄妙,韩奕暗想道。
过了中牟地界,西边就是郑州地界。韩奕有回到家的感觉,自从六月中旬入主郑州,既管军又管政,还插手财赋,但其实在郑州的时间只有一半。如此治理一方,很难谈得上用心用力,要是遇上个贪财克剥的,百姓只有哀叹生不逢时了。
但即便如此,郑州百姓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青天老爷了,不是韩奕有权力给百姓减税赋,应交给朝廷的夏、秋税,他一文钱也不敢少,也不是他能减百姓徭役,该修的城池、道路、水利,一样也不能少,并且乡人四邻作保,不得隐瞒。
他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不去肆意盘剥罢了。郑州背靠黄河,又是东西京必经之路,本地治安良好,官府清明,所以商贾云集于此,关税与商税才是韩奕私房钱的一大来处。
他让朝廷记忆犹新的却是招亡散集,将被确认无主的土地分配给无地的人户或流民,这就增加了税收的来源。背井离乡者,既是因为战乱,更多的却是为了逃税。虽然有农户回来了,朝廷也诏令东、西京百里内夏税免税,但逃亡在外的要么异地安家落户,要么就是死在异乡,所以仍有大量土地被抛荒。
针对这些被抛荒的土地,韩奕早在秋天时,就向朝廷上表,奏请允许家有余力的农户承种逃亡户的土地,如果承种人愿意承担赋税,该田地就可成为其产业,逃亡人回来也不须归还,否则一旦逃亡户回来,就须归还。这是在保证官府赋税情况下的的一种激励措施,既能增加粮食产出,又能让朝廷得到一笔不小的税收,还能保护承种人与原主人的各自利益,朝廷也觉得这是个善政,故下诏施行。如此一来,不仅郑州,就是河南诸州的粮食种植面积大增,人口也稳定了不少。
韩奕刚回到府衙,刘德听了传报便来见他。刘德带着几个小吏,禀报民政、财赋、治安等等情况,韩奕见刘德又老了不少,歉疚地说道:
“刘叔辛苦了。”
“军上言重了。”刘德道,他命小吏回去,又道,“军上有军职在身,常常领兵在外,属下一人主持大小庶事,确实有些吃不消。”
“嗯。”韩奕点头道,“我这次过东京时,曾拜会过李榖……”
韩奕将他在汴梁所见所闻详述了一遍,刘德欣喜道:“军上是有福之人,李大人虽然职权不重,但他能以侄呼你,自然会另眼相待。不过,属下自作主张,替军上寻了个属官。”
“是哪位高人?”韩奕惊讶道。
“昝居润!”
“此人我在洛阳好像听人说过。”
“昝居润原为枢密院小吏,景延广为洛阳留守时,署其为推官。此人善计划,性明敏,笃于行。景延广在前朝权势曾是炙手可热,对辽人夸下海口,自称有十万横磨剑,可惜虽然豪气,却招来辽人报复南掠。景延广自知死罪难逃,趁辽兵不备,自尽而死,也算是有骨气的人。辽人入洛,大肆抢掠,景延广僚吏部属四散,唯有昝居润能够力保景延广亲属。”刘德长话短说,将这昝居润的来历说了个遍。
“他为何来我这里?”韩奕问道。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旧朝刚亡,新朝初立,昝居润失去了景延广这棵大树,总要养活自家老小。”刘德笑道,“当初军上挥师入洛,安流民、戒骚扰、复民生,洛阳人眼见为实,这昝居润当然也知道军上的为人。所以此人便毛遂自荐,找上门来,大概是一个人做属官做久了,总脱不了要隶于人下的毛病。”
刘德这是自嘲。
“这昝居润在这里吧?不如领他来见我。”韩奕道。
刘德想了想道:“倘若军上有礼贤下士之心,请军上降阶出迎。”
韩奕闻言,晒笑道:“刘叔言之有理。”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长袍的昝居润,忐忑不安地跟在刘德的身后,远远地就见到韩奕站在府衙正门石阶之下。
还未等昝居润撩衣拜倒,韩奕抢先拱手说道:“这位一定是昝推官了!”
“不敢,草民并无功名官职在身,拜见将军!”昝居润脸色因为兴奋而涨红了起来,只因韩奕主动降阶出迎,给足了他面子。他今年四十不到,却苍老得如同五十,韩奕注意到他长袍衣角破了个洞。
入了衙内,宾主落座。韩奕问道:“韩某勉为一州防御使,治军尚有将佐军校相助,正苦思如何治民,不知您有何见教?”
昝居润见韩奕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心中咯噔了一下,略想说道:“无他,不扰民、不剥民、不苦民。将军明知故问了。”
“此言差矣。我郑州军数千兵马,若无供给,岂能服众?若无赏赐,岂能奋勇?粮饷何处来,赏钱何处来,只能是从民户征收,更不必说州县令、簿、尉、吏,还有推官、判、参军、户曹等等名目勾当。”韩奕不动声色。
“练军重在上下一致,行军重在进退有序,治军贵在严明法纪,管军贵在赏罚有差。又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倘若无功即赏,则是纵下骄奢,非因将军号令而战,而是因钱而战,将战之时,彼方主帅若愿出更大的赏钱,将军又当如何约束部下?”昝居润回道,不卑不亢,
“近世军士骄横,出战伸手要‘挂甲钱’,回师张口则要‘卸甲钱’,战功赏钱另算。闵帝时故事,潞王据凤翔叛,闵帝出宫财赏侍卫军讨逆,并言捷后另有重赏。军士对途人狂言,到凤翔后,请朝廷再给一分,不怕皇帝不允。及至阵前,讨逆军士不是望风而降,即是望风而散,降军又出找潞王讨赏去了,潞王入了洛阳,府库皆竭,潞王却不得不括民财以赏军,就连当年的王淑妃也献出自己的首饰,否则士军哗变。”
韩奕与刘德二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韩奕才问道:“君愿做我郑州判官吗?此是幕僚佐官,替刘押牙分理庶务,屈材了!”
“昝某愿讨这个差使。”昝居润躬身应道,略有些自得。
韩奕欣喜道:“韩某能得昝判官相助,亦是大幸。刘叔先替昝判官找一处宅子,购宅钱从公中出,再预支三个月的俸禄。”
“遵命。”刘德道。
“昝某只不过是一介寒士,将军仅凭属下一面之辞,即辟属官,属下必效犬马之劳。”昝居润见韩奕既热情又干脆,连忙感激地拜道。
正说间,忽听闻衙外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叫骂与哭喊声。韩奕皱了皱眉头,奔出衙外探看,见几位关吏扯着一位老头,往衙门前拉。
“何事喧哗?”韩奕喝道。
“禀将军,这老子竟敢犯私盐,人赃并获,特来报于将军知道。”小吏们得意洋洋地说道。
盐业有重利,一向由朝廷专卖。盐源有三,一为河中安邑、解县两池所产的颗盐,二为庆州盐池所产的青、白盐,三为末盐,即海盐,也包括民间煎煮碱水、碱土所得之盐和井盐。
朝廷为了谋利,上述盐类划界销售,不能越界,尤其是禁止质量高的颗盐侵入末盐销售区域,当然是为了盐业利益最大化。
城市与乡村亦不同,食颗盐地区,朝廷在州府城市设有专卖榷粜折博场院,乡村则允许私商兴贩,但不准将盐从乡村带入城中。汉法尤其苛虐,无论私盐多少,一律处以极刑,报官者可以得到重赏。食末盐地区,则州府与乡村一律由官府所设的榷粜场院供应,禁止民间私刮碱土煎盐,否则不计多少,一律处死,更不准私贩,又排除了商人占利的空间。
后汉朝廷全面禁盐,将私产、私买、私卖的底线定位在一两一斤,铢两必究,违者处死,盐禁之严,创了历史之最。
这老头挑了一担柴来城内卖,将装着几斤盐的包袱塞在柴禾里,被城门的关吏们逮个正着。按照朝廷的规定,检告者会得到厚赏。
“将军,小老儿冤枉啊!这盐不是小老儿的,请将军青天做主!”那老头扑通跪在地上,一把泪一把鼻涕地磕头。
这犯了几斤盐,在韩奕看来并非是大事,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让人看出他想循私,更何况他是本州最大的私盐贩子,那黄巢、王建、钱镠不都是如此?昝居润这时凑近说道:
“将军,这其中有诈。不妨先将这老汉收押。”
韩奕心中疑惑,但也依言行事,命人先将老汉收押,又命关吏们先回去,过几天来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