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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有军士来报,李晖与符彦卿自徐州来毫州,已在城外五十里。
韩奕连忙去将二人迎入城内。
“钦使与符公今天怎么来我这小城?二位要是有事,只要遣人来召即可。”韩奕见他神色不定,故意问道。
符彦卿道:“钦使要回河东复命,老夫不敢阻拦。”
“是啊,本使离河东已有大半月了,不敢再在徐州虚度时日。故今日向符公辞行,也顺便与韩将军说几句话。”李晖道。
已是三月下旬的光景,符彦卿见毫州境内,民生安定,田野庄稼自由生长,与别处形成鲜明对比,不禁暗暗点头。
李晖故意拖后一步,与韩奕并骑而行,低声说道:“我三番两次请符公向我主上表,符公表面应承,却不见动静。我担心其心有异。韩将军对我主忠诚,切莫大意啊,我走后,你要当心些,以免遭人毒手,你不如……”
李晖使了个眼色。
“多谢使者相告,卑职谨记在心。”韩奕连忙道。他心里很不以为然,符彦卿虽然心存观望,但这些日子来,没少优待李晖,末了还遭李晖如此惦记。符彦卿要是真心存歹意,岂能只带这少量侍从,来到这毫州城内。
符彦卿见毫州城隍修缮一新,城内百姓集聚,商贩也有不少,笑问道:“敢情韩侄要在毫州长驻了?”
“哪里,我义勇军虽人马不多,不敢言攻,用来守城却绰绰有余。只等晋阳主上相召。”韩奕说道,“我料夏季来临,我军将北上京洛。”
李晖在城内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要离开毫州,韩奕命刘德准备金银细软赠给李晖。韩奕与符彦卿一起送李晖离开毫州城二十里。
李晖还有些恋恋不舍:“将军真乃忠臣也!”
看着李晖远去的背影,符彦卿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道:“韩侄练兵,日日不辍,韩侄真是勤勉之人,义勇军他日必成虎贲之师。我观韩侄治政,也算得上能干,这毫州荒废之城,短短一月,便见人气了。”
“符公过誉了,小侄不过是勉力而为,百姓所需亦不过是一些仁慈罢了。”韩奕道。
“这倒也是!”
符彦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韩奕问刘德道:“方才李晖说我是个忠臣,你我会是忠臣吗?”
“忠不忠,那得看皇帝了。”刘德淡定地说道,“军上当学符彦卿、高行周,任尔皇帝轮流坐,他的权势荣华却不衰,反而愈见隆重了。你看,符彦卿根本就不着急,他还在等,他不仅在等,还向我等草莽之人示好。虽说守节非有必死之果,失节者非必有荣华,但想当年,王彦章王铁枪何等骁勇,他对朱梁忠诚,与河东军夹河大战,结果……”
“刘知远忽臣晋,忽臣辽,忽又自立。上梁不正下梁歪,将来难料。”韩奕点头道,“我等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不敢耻笑他人。刘叔经历丰富,今后应常向我谏言。”
“军上如今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如今已有七千兵力,也不可小视,难得你又有一班英勇兄弟,甘愿受你驱使,这才是最重要的。”刘德道,“这个世道,只要手中有兵,即可做大官了。军上胸有大志,若是无职无权,空有抱负,也是镜花水月。”
韩奕默然。
整个三月,形势对契丹人越来越不利。
此前,镇宁节度使耶律郎五,残虐好杀,澶州人深受其害。贼帅王琼帅其徒千余人,夜袭据南城,北渡浮桥,纵兵大掠,围郎五于牙城。契丹主闻之甚惧,始遣天平节度使李守贞、天雄节度使杜重威还镇,由是无久留河南之意。
三月初三,刘知远派遣使者,安抚那些为避契丹杀掠而躲入山谷中自保的百姓。
彰武节度使(治延州)周密昏庸而贪婪,将士哗变,周密退守东城。因录事参军高允权乃前节度使高万金之子,将士认为高氏世代帅延州,因而推举其为留后,占据西城。三月初六,高允权上表向刘知远归降,不久,周密弃东城也向刘知远归降。
此前,丹州都指挥使高彦珣杀契丹所署刺史,自领州事。三月初七,高彦询以丹州降刘知远。而晋州、陕州、潞州等地早已向刘知远臣服。
种种不利的消息,让耶律德光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稍有不慎就有来无回,再也见不到北方的草原,加上中原渐趋暑热,他终于下达了北返的命令,于三月十七兵发大梁。其实中原暑热,只不过是他北返的借口罢了。所以,义勇军能在毫州站稳脚跟,并非是因为义勇军骁勇善战,也并非是附近州郡的辽人任命的节度、防御、刺史见死不救,而是因为毫州地处南方,辽人根本就无力搭理,辽主唯一做的就是在离汴州时,曾派高谟翰攻毫州,结果在他刚渡过黄河,就收到了高谟翰兵败的消息。
但这些消息传到了韩奕的耳边,已经是三月末。韩奕决意北行,遣吴大用向徐州符彦卿辞行,然而符彦卿却遣长子符昭序将他请到了徐州。
跟着符昭序,穿过正堂,又进了那个小花园。符彦卿正坐在凉亭下,他的长女符氏正服侍在旁,父女俩说着闲话。
“小侄拜见符相公!”韩奕刚走近,便高声呼道。
“老夫以为你不会移驾来我徐州呢!”符彦卿故意说道。
“符公敢率百人来我毫州,小侄岂敢不效仿?”
“听说韩侄就要北去了,莫非是老夫照顾不周,令韩侄心生去意?”符彦卿微微一笑,说道。
“符公说笑了,符公不吝馈赠,我军上下感激涕零。”韩奕连忙道。他的目光扫视了符氏一眼,符氏微微点头,符氏前年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去年回家省亲,不料中原大乱,她便暂时滞留在家。
“韩将军客气了,妾听闻义勇军军法严明,军士买卖公道,童叟无欺,又与民约法,恢复百业,征剿流寇,安定一方,毫州百姓无不称赞。”符氏浅笑道。
“李夫人谬赞了,百姓是衣食父母,不敢侵扰。否则,我等将士与契丹人何异?”韩奕欠身说道。
“韩侄这次北去,不知意欲何为啊?”符彦卿问道。
“辽主北返,京、洛空虚,小侄料河东主上必会率军南下,主持大局。故小侄欲率军北迎。”韩奕回道。
符彦卿微露一些忧虑:“老夫欲向河东上表,韩侄以为如何啊?”
符彦卿打的好算盘,因为在辽人势力未退走的情况下,他对刘知远没有足够的信心,既不想在局势并不明朗的情况下上表称臣,以免将来惹火烧身,却又想通过韩奕表达自己至少对河东称帝不存在反对的心思——万一刘知远要是真能成事,自己也好理直气壮地去觐见新君。符彦卿眼见着局势越来越明朗,观望心态也宣告结束了。
韩奕心中暗笑,口中却道:“符公素为元老大将,小侄料主上必会龙颜大悦。小侄正想遣人上表,敦请主上早日率军自太原南下,今听闻符公有此美意,待小侄回营,一定撰表向吾主奏明此事。”
“韩侄何必如此麻烦。”符彦卿笑道,不管韩奕愿不愿意,向下人命道,“速去将文房四宝取来!”
韩奕暗中腹诽,这符彦卿还担心自己说话不算话,或者怕自己忘了,竟让自己当场撰表。他顺着符彦卿的意思说道:“这样也好,小侄写好后,就麻烦符公遣人将两表递送河东。”
说话间,纸、墨、笔、砚已经送了过来,符氏亲自为他磨墨。韩奕略思考了一下,握着羊毫,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蝇头小字,免不了要为符彦卿说几句好话。
符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奏章,见他的行书字字珠圆玉润,宛转流美,神气充足。她惊讶地说道:“妾未想到,韩将军这一手墨宝,真是不错,虽承魏晋前人风韵,但也自成一家。”
韩奕浏览了一遍自己的大作,却摇头道:“美倒是美,可惜太美了!”
“将军何出此言?”符氏睁着一双美妙的丹凤眼。
“在下之字虽秀逸,但阳刚不足,略有浮躁之气,徒具形式罢了。家师常言,在下若是到了五十岁之时,在书法上方有所成就。”韩奕道,“想必那时,正如符公面对千军万马一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气定神闲!这练字也是如此,只有人生练达岁久之时,心智成熟,不为外物所动,能气定神闲,方算臻大成。”
符彦卿微微一笑,他对这话题不感丝毫兴趣,捡起奏章看了一遍。
“将军真了不起,竟有这般见识。”符氏却称赞道,“不知令师是哪位高人?”
“家师不过闲散野人,名讳赵孟頫,向不为世人所知。”韩奕搪塞道,“赵师隶书学梁鹄、钟繇,行草书学羲献,楷法深得《洛神赋》笔意,集魏晋、唐名家之大成。家师闲云野鹤,已经不告而别青州,只可惜在下仅能学其形式罢了。”
“令师真是高人,可惜不能闻达于世。韩将军可不能忙于军务,荒废了这一手好字!”符氏道。她竟担心起韩奕将来的书法成就来。
符彦卿放下表章,笑呵呵地看着韩奕,心中却是浮想联翩。他见韩奕在表章中,都给刘知远选好了三条率军南下路线。大意是说,晋、陕已经为河东所有,刘知远若从此处南下入洛、汴,必受夹道欢迎,河南则如探囊取物;或者从天井经潞州出发,奔赴孟津,山路险窄,粟少兵残,虽最便捷,但只是次优良计;若是自太行井陉,攻略恒、魏二州,则北虏在河北爪牙众多,道路迂回,坚城不少,粮草不济,难以取胜。
韩奕现在是忠臣,忠臣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主子指路,却是出自都押牙刘德的手笔。刘德昔年为李克用、李存勖帐下军卒时,征燕平梁,这三条路都曾走过多次。
“贤侄何时出发?”符彦卿对韩奕的称呼变得亲近了不少。
“四月初七!”韩奕回道,“卑职为东南招讨使,若总是停驻在毫州,将来怕会惹来闲话。”
“好,到时老夫为你饯行!”符彦卿道。
韩奕见正事谈完,就起身告辞,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符公与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天平军节度使李守贞私谊极好?”
“我们曾同殿为臣,又常并肩作战,如今老夫与他又是儿女亲家,私谊确实不错。”符彦卿讶道,“韩侄为何要提起他?”
“杜威胆小如鼠,身为皇亲国戚,以十万大军尽降北虏,又将储藏百万粮、甲献于北虏,甘当小卒引寇南下,灭毁父母宗邦,罪恶滔天。李守贞又是其副手,可谓是为虎作伥,人人皆曰可杀,恨不得食其脑髓。新帝入汴,为固民心、军心、士心,必杀杜、李二人以谢天下,否则新朝不固。杜、李二人谋降之时,符公身在它处,并未参预,倘若符公念及自家一门荣华富贵,应与李守贞一刀两断。”
符彦卿脸色变了变,待抬起头时,韩奕已经走远了。
待韩奕告辞后,符彦卿问自己的长女:“女儿一向颇有智谋,明断是非。依你之见,此子如何?”
“此人气度不凡!”符氏想了想道,“弱冠年纪,却有城府,又知进退,不见少年英雄炫耀之态,这极难得。义勇军中豪杰莽夫,甘听他一弱冠者的号令,可见此人之才量。假以时日,此人必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爹爹今后不如多加恩宠。”
“嗯,这是自然。”符彦卿点了点头,又问道,“关于你夫家之事呢?亲家公位高权重,久领禁军,此番他与杜威坐拥十余万大军,却自甘降于辽人,民怨沸腾,焉知祸福朝夕易位?”
符氏脸色变了变,她受父亲之命,嫁于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她身为一个女子,无论满意与否,也只能坦然接受。倘若韩奕所言真成为现实,她不知将来会如何。
“爹爹不必挂念女儿,韩将军所言亦不过是推测之辞。”符氏安慰自己父亲,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高行周的女儿不是也嫁给杜威儿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