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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抒对那个人的记忆停留在了两天。
一天是初见。
十三岁时被姑姑牵着第一次走入馨园,她毫无陌生和退避。
直到她望向那条螺旋式楼梯,颀长如画的身影,俊逸清冷的面容,和那双不太谐致的微挑的桃花眼,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的男人,让顾言抒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生人勿近的气场。
远得,回忆起来就像是迷离的一场镜花水月。
“小叔叔。”她情不自禁地出声,目光沿着温暖的光线和光滑的楼梯扶手一寸寸挪上去。
男人微不可查地蹙了那两道修长的眉。
姑姑当时便笑了,顾言抒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微窘地垂眸。
难道她想错了,那个年轻的叔叔,其实就是她的新姑父?
有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的沉音,她真正的姑父,温煦地弥散开一抹浅笑。
“确实是叔叔啊。”
从初见伊始,顾言抒就把这六个字深深镌刻在心底最深处,即便刀刃加身,遍体鳞伤,结痂了又溃烂,她也从未想过把那个人、那句话从记忆里再翻找出来。
不知思绪是怎么跑的,顾言抒在专业课上竟然走神了。
只记得窗外的风很柔软,令人安适,令人惬意。明媚的初光在素净的纸张上摇曳,勾勒出碎叶斑驳的形状。
课下了,所有人陆续地往外走。
顾言抒仍坐在原地望着窗外,此刻让她心神不宁的早已不再是那个人,而是,她明明想起他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可这一次,距离上一次,却仅仅只有三天。
电话铃声兀然地突破了沉寂。
她深吸了一口雨后新鲜湿润的空气,“姑父。”
陆思齐温文的声音不改昔日,“小抒,你们要放寒假了吧。你姑姑今年去非洲了,过年也赶不回来,她的意思,让你今年回来馨园,你的意思是?”
顾言抒握着手机的五指悄然收紧,眼眸里荡开一丝错乱。
可仅仅只有一瞬,她拧开头,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完成了交接仪式,这里即将进行的语言文学的课程,这是与她格格不入的一切。
顾言抒终于起身,拎起包走出了教室,踅入无人的安静角落。
手指拨着廊外那片纤长浓绿的芭蕉叶,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姑父,这不太好。”
“怎么了?”陆思齐倚着身后的扶梯,目光也不自觉地顺着飘过那扇半掩着的门,他刻意开了免提,他知道,门后的那个人听得到。
顾言抒咬住下唇,眼眸的光泽弱了下去,晶莹的水几欲坠落。
“我,我交了男朋友。”
陆思齐终于怔住了,沉静的脸色裂现了一丝错愕。虽然顾言抒已经大三了,她的年纪交男友其实很正常,可是……
他不自禁地往门里望去,里边没有丁点响动,若非亲眼看到陆九襄进去的,陆思齐要怀疑他根本不在里边。
可显而易见的,陆九襄是听到了的。
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回音?
陆思齐低叹一声,回复他素日如湖般的深远宁然,“有时间,把他也带来,一起吃饭吧。”
刚要拒绝的顾言抒,被姑父无奈的声音全然掐断了思路,“小抒,馨园是你的第二个家,你在外面一个人,这些年一定不少辛酸,其实,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姑父说的。”
“嗯,我知道了。”顾言抒微微鼻酸,她抽了一张纸巾擦拭去眼底的涩意,仓促地走下了台阶,“谢谢姑父。”
交谈在几句寒暄里结束。
顾言抒怔怔地盯着远处广场上那些紧锣密鼓的社团准备活动,人潮里来而往的身影,心底如抽丝地疼。
怎么还能够呢?
她早就知道,姑姑和姑父的婚姻,只是一纸契约罢了。何况那场有形无质的短暂婚姻,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陆家在名义上早就和她没有了干连。
她现在,连叫陆思齐一声“姑父”的资格,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
何况是要回去,见那个,早该遗忘在前尘里的人?
她看到远处有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生在向她招手,长得那么高,却还踮着脚,灿烂的宛如朝阳的笑脸,“嘿!顾言抒!”
这个是她大二的学弟,物电专业的席昭。
顾言抒彻底扔掉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朝那人走过去,“席昭,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席昭愣了愣,他了解顾言抒,短暂的惊讶之后,那抹灿烂荡然无存。
“学姐,我还有事,我想起来了,我还有急事!”就算现在三急齐来,也没有比留下来听顾言抒讲她那个古怪的请求更让人左右为难的。
顾言抒有点好笑,掌风扫到席昭的胳膊上,“喂,别装蒜。”
“嗯,好吧,学姐你说。”席昭视死如归。
“昭哥你的水!”席昭道谢,将同学递过来的矿泉水瓶拧开盖,方才宣传得太卖力,嗓子都喊干了。
他开始大口闷。
“当我男朋友。”
“噗——”
整瓶水囫囵地咽下又整口吐出来,顾言抒皱着眉头后退了半步,席昭傻立原地,衣服上一片水渍狼藉,他来不及揩拭,视线发直地盯着顾言抒。
“学姐,你分不清一月和四月的区别么?今天是元旦啊,不是愚人节啊!”
顾言抒的眉头浮出了更深的褶皱。
半晌后,她将双手放入温暖的衣兜,挑着墨色的平眉反问:“伪装的。给你三个月吃豆腐的时间,要不要?”
这么一说,席昭更不懂了,“学姐,你要找个假男朋友?”
他怕顾言抒难堪,伸出手掌遮掩着二人的窃窃语声,“学姐长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又招惹了哪朵烂桃花,找我帮你挡煞?”
顾言抒放在衣服口袋的手不自觉捏成了拳。
还真是一朵,烂桃花。
从萌动到打出花骨朵儿,还未盛开,便在一场疾风骤雨的狂乱中殂谢而逝。
“学姐你别走啊!”席昭在后头喊她,喊了无数声,顾言抒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走开了很远,但一转身,俊朗的宛如和风旭日的男生就站在自己身前。
“三个月哦,我不吃学姐豆腐,学姐也别想占我便宜!”
顾言抒嗤笑他,“放心,学姐都是老司机了,才看不上你这种装纯的小鲜肉!”
“……”
这算是人身攻击?
“我回去立个条约,和字据,呃这个,牵手以上的亲密行为,我不负责完成。”
顾言抒叹气,“你要怎样都可以。”
她才二十一岁,把自己弄成这种徐娘半老嫁不出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主动送上门的,还要被对方各种嫌弃。
只唯独说真的,她的确该找个男朋友了。
否则,她没那个勇气再踏入那个心中尘封已久的馨园。
窗外攀附的青藤翠蔓,一半风中犹存,一半零星凋敝,冬日的黄昏里瑟瑟地吹拂着几许比云还淡的风,渗入海蓝色的百叶窗,犹疑着不知是否要惊扰那个似乎陷入沉睡的男人。
陆思齐在他的书桌面前,目光逡巡了许久,满室寂寞与狼藉。
酒瓶四散,微醺甜味和苦涩辣味交缠勾兑。
“九襄。”
睡梦中的某人,不动声色。
但陆思齐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陆九襄沉默了许久,将那双深黑得似吸纳了整片夜色的眼眸打开,浓密的睫羽盖不过他的倦意和疲惫。
“她不回来?”
陆思齐听顾言抒既不反对也不答应,便知她内心已有松动,但看到陆九襄这种情状,不确定之事,他再也不想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小抒没说。这个,我暂时不知道。”
“嗯。”陆九襄揉着眉头坐起身,酒意阑珊间浮沉不散,勾得头脑一片昏沉,修长的手指捻起桌上的一沓文件,将它们妥当精准地放入了资料袋。
时间太快,陆思齐只来得及看到那几行字。
大约是一份邀请函。
“哥。”
反常的陆九襄让陆思齐忧心不去,他偏偏对这个弟弟的事最无可奈何。
陆九襄撑着红木桌站起,额上有清润的水珠,不知是酒还是汗。照理说,这是寒冬,今年t城的冬日,比寻常都要冷,十一月便下了几场雪了。
“陆氏暂时交给你,我可能要离开半个月。”
当了近十年甩手掌柜的陆思齐,完全没预料陆九襄要说的是这件事,风寒暑热不辞工作的陆氏少总裁,从未有如此失职之举。
陆思齐猜不透他,心中却隐约有种感觉,一定与顾言抒有关。
果然那些话,那句有男朋友,他是听到了的。
“九襄,你早就过了任性的年纪。”
“哥,”陆九襄的眼眸落到窗外的云里,水里,树影里,满世界都是清冷寂寞的颜色,再无其他,如同他瞳孔之间的那抹灰白,“我将任性的年纪都蹉跎了,而立之年,有些人和事,知道了不能错过,我就不会放手。”
顾言抒趁着天色将暮,踩着满地橙红落叶,沿路趟入公寓小区。
宿舍的三个姑娘,趁着顾言抒不在,正是三个女人一场斗地主。
热火朝天里,几乎没人留意到顾言抒已经在床上放下了包,捏着肩看她们玩。
顾言抒没看出个所以然,斗地主的音乐声明明是那么欢快的,引人入胜的。可她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某个天高云淡的午后,穿着宽松睡衣的顾言抒,坐在粉嫩的毛毯上,光滑的地面拨弄着落地窗外金色的阳光,朱槿和木棉红艳如雪地大朵大朵压坠窗棂边。
隔着绯灿的满树花朵,窗外沿溪垂钓的男人,更是清俊得宛如誊在画卷上。
那个时分,他不是冰冷的,是阳光下温暖的人。
顾言抒在类似扑克牌大小的卡片的正反面都写下他的名姓。
每一张都留下他的剪影,比单反里的每一帧图都要更刻骨清晰。
彼时,那是她最大的爱好和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