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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府里,丫鬟茗香和唐婉头碰头在炕上坐着,两人中间放着个炕桌,上头摆着一盏灯,五彩的绣线、棉布、和剪子。
唐婉手里拿着绣花样子,放在灯下一针一针,细细地穿针引线,上头的图案已经成型了,是一幅“童子骑福鹿”,胖乎乎的男孩坐在鹿的背上,唐婉的绣活儿好,那小孩绣的极可爱,脸上的一对酒窝简直就是把人给绣活了,底下骑得那鹿更是神气,昂着头,犄角抬起来,像真的一样。
唐婉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茗香小声说:“姑娘,不急在这一个时候的。”
唐婉叹了声,抬头看了看窗外,她怕冷,原本是明窗的窗户怕漏风,一到冬天,就在上头铺了几层厚厚的窗纸,看到外头的景象就有些朦胧,她疑惑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茗香道:“再有一个时辰,太太那边就该叫晚膳了。”
唐婉脸色不大好看了,今天才绣了这么会儿功夫就被茗香给打断,她不说还好,她刚才说了这么一嘴,她就嫌累了。
人家肚子里那个还没落地呢,她也还没进门,现在就开始绣这个玩意。
她图什么呢?
肚子里窝了火,赌气似的把手里的绣样往炕屏上一扔:“去给我拿火来,把它给烧了!”
茗香没敢动,头埋得低低的,一点声儿不敢出。
这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辛辛苦苦绣的是姑娘,骂骂咧咧要拿去烧了的也是姑娘。
她起初以为姑娘嫌绣的不够好,真的要烧了重绣,还专程取了火盆来,平日里屋子里是不让烧炭的。
照茗香看来,这富贵人家的府邸都跟外头不一样,像是建在半空中似的,底下空出一层来,说是地窖,却又不是在地底下,她头年被卖进府来的时候,还以为下面那层是用来存粮食的,等打仗了什么时候,就躲在下头去。
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那地方忒小,藏人不够,而且一下就被发现了,还不如藏屋子里呢。
等到了冬天才知道,原来等外头一开始冻霜,底下那一层就要生火了。
府里的人管这个叫做地龙。
时时刻刻都要有人在下头看着,夜里的时候火要烧得够旺,但是不能把屋子里给烤着,白天太阳出来了,就得小点。
所以,上回姑娘说要她去拿火的时候,她找了一圈,膳房那边不肯给,还是去下面找的师傅,让人卖了个人情才求来的。
她千辛万苦找来火,姑娘又不烧了。
折腾了几次,茗香就知道了,姑娘也就是干说说过过嘴瘾,该绣还得绣。
府上也没有哪个太太有喜啊?姑娘这是要给谁绣呢?
她也不敢问,埋头跟着干活儿,起初也绣了好些个成品,姑娘都嫌不够好,要么颜色太暗,要么上头的小人儿没生气。
最后挑了这幅童子骑福鹿的花样。
这都是姑娘的心血啊,其他的小丫鬟碰都不让碰的,姑娘平日都是自己收拾,绣完亲自放好,要绣再取出来,有时实在懒怠了,才会让茗香去收拾。
过了一会儿,唐婉许是自己气消了,让茗香把绣样捡起来,捧在怀里接着绣。
茗香觉得屋子里有点暗,就拔下头上的玉搔头,挑了挑灯芯,整个屋子顿时亮堂了不少。
这时候外头一个嬷嬷过来传话,知道姑娘绣花的时候不许旁人打扰,就在外头轻咳了一声。
果然唐婉皱眉不满,茗香轻轻跳下去,蹑手蹑脚出去,见是伺候太太的郑嬷嬷,赶紧做了个揖,请到隔壁厢房给薛妈妈倒了杯热茶:“嬷嬷来是有什么要指点的?”
郑嬷嬷笑:“哪里敢指点,我是来给夫人传话的,外头来了客人,夫人让问问姑娘要不要见。”
茗香惊奇:这见客人的事儿怎么轮的上姑娘管了?
郑嬷嬷看她表情,就笑道:“这个客人还真得问了你家姑娘的意思,夫人才拿的定主意。”
茗香问是谁,郑嬷嬷神秘一笑,用手比了个四。
茗香大惊,也不知是喜还是什么,忍不住道:“安郡王?!”
郑嬷嬷摇头:“猜对了一半。”
茗香不知道外头的事儿,只晓得姑娘被赐婚给了安郡王,猜不出来,郑嬷嬷卖了半天关子,才道:“得了,我也不跟你摆扯了,你去给姑娘传个话,让我亲自给姑娘说去。”
隔壁的唐婉听了个大概,心里也猜出了个七八分,越想越烦,看到手边的大剪子,提起来恨不得就像把那花样子给绞了。
偏巧茗香拎着郑嬷嬷进来,郑嬷嬷人老眼睛尖,老远瞧见,“哎哟”一声,叫住了唐婉手上动作。
“我的好姑娘,这个千万使不得!”
郑嬷嬷是唐夫人跟前的老人,自然知道唐婉绣的是什么,也知道她花了多少心血,哪里容她这样,二话不说,上去把剪子先给夺了。
唐婉下炕,瞪了眼茗香:“臭丫头,嬷嬷来了也不知道叫我,倒让嬷嬷在外头吹冷风,回头我再罚你!”
骂得茗香脖子一缩,唐婉又道:“嬷嬷吃过茶来的吗?可是吹了冷风?茗香,还不快去给嬷嬷换一壶新茶来!”
郑嬷嬷看她这派头,心里明白了个七八分,看来这客人,姑娘是不大乐意见的。
不然怎么一句正事儿不提,尽整这些虚的客套话?
她也嫌刚才茗香给她上的那壶茶不地道,有些发陈了,估计是去年的货色了,就等着茗香去取新茶。
换了新茶碗,郑嬷嬷慢条斯理地吹着上头的茶沫,等吹得差不多了,抿一口,细细一品,恩不错,上好的碧螺春。
她在唐夫人跟前伺候大半辈子,夫人好交际,常常外出奔走,少不得她在旁边跟着,也把舌头养得极刁,好活歹活过一遍嘴就尝出来了。
唐婉等她喝过茶,也不问她正事儿,把手里的绣样比在眼前,装模作样道:“这个针法到这里总是不大顺,劳驾嬷嬷帮我看看是不是哪儿出错了。”
郑嬷嬷谦虚道:“奴才可不敢在姑娘面前拿大,姑娘的手艺,在咱们整个大京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客套完,还是上前指点,有没有毛病,又说了小半刻钟。
那头唐夫人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她倒不是真拿不准主意,郭夫人不是个东西,早前那点子尊贵全是靠儿子挣来的,现在儿子离了心,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谁还肯卖她面子。
唐夫人这人最是喜欢踩低捧高,换做往日,郭氏这样的处境,她见了都是等翻着眼皮横着走。
可是嫁过去过日子的是女儿,还是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拿定了主意,就让人出去送客了。
郭氏正让人拦在前头喝茶,她今天自己过来的,没让潘如君陪,她想了一晚上,觉得她是来问候亲家的,带个儿子的妾侍上门,实在是不合适。
想来想去,就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奴才上门。
入府门的时候,门房见她穿着打扮不凡,举止也颇有派头,就是模样面生,夫人爱交际,平日里来来往往的命妇、夫人也不少,他们大多都认识,眼前这位倒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也不敢怠慢,先让个小丫头引了她们进府(站在外头多难看),安排在一个不算偏的正厅里,上了壶好茶和点心,道:“夫人稍安,奴才这就去禀告我家太太。”
郭氏点头,心中冷笑:真是好大的派头。
户部侍郎,三品的个小官儿,这唐夫人连个诰命都没有,还敢这么得脸,回头等瞧见了,非得给她点好脸子瞧才是。
郑嬷嬷指点了半天,估摸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告退,临走道:“这是姑娘的心血,一针一线都是善心,回头等过去了,那位收到姑娘这么重的礼,一定心喜。”
唐婉叹了声,挤出一个笑:“承嬷嬷良言。”
范宜襄是个什么人,她用一个绣样就能哄得她高兴?
只求别当场用剪子把这一番心血给剪了就好。
她内心隐约还是有些期待的,连范宜襄这样的人都能得了安郡王的宠爱,何况是她。
起初她还不大满意这场婚事,陛下赐婚下来的时候她哭了好几场,四殿下出生不好,又没有爵位。
谁想到,才一个月不到的功夫,爵位就下来了,还得了封号,那她嫁过去,就不是无品无级的,而是郡王爷的妃。
只恨是个庶妃,就算能是个侧妃,名头上也好听些呢。
始终都要被范宜襄压一头。
小时候哥哥就总和她一起,宠她疼她多一些,这一回,她不想再被压着了。
手抠住怀里的那个图案,指甲正好按在那个童子的脑门上,狠狠地戳了几下。
“去把兰儿叫过来。”
茗香眉心一跳,心中一喜,麻利下炕,一会儿功夫,身后就多了一个身穿碧色小袄的小丫头。
唐婉站起来迎上去,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握在怀里暖了暖:“斓姐姐,手怎么这么冰,可是那些人又给你委屈受了?”
兰儿抬起头来,一张脸水肿的厉害,嘴角还有几道口子,一瞧就是总挨打。
一般丫鬟不打脸,除非犯了极其不体面的大错。
兰儿表情有些麻木,双眼无神,看向唐婉的眼神很是空洞。
唐婉怒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动你?”扶着兰儿在炕头坐下,扭头对茗香道:“你出去,看是谁打的斓姐姐。”
茗香没动,她在等着兰儿开口。
兰儿果然说:“没什么大事,是我自己犯了错。”
唐婉也没再继续追究这个,看着她脸上全是伤,手上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冻伤,现如今都入了隆冬,她还只穿着一间薄薄的棉袄,里头的棉絮想必也是偷工减料了的。
她全当做没看见,拿了那绣样放在兰儿面前:“斓姐姐素日绣工极好,我笨手笨脚的,劳烦斓姐姐费心替我把把关?”
兰儿麻木地扫了一眼,面无表情道:“姑娘绣得极好。”
唐婉本意不在要她指点,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要说的话,她道:“宜襄妹妹有了身子,我给她的孩子做小衣,这里头的图案是要绣在那上头的。”
兰儿僵硬的身子微微一怔。
唐婉盯着她的眼神看了一会儿,扯着她的手欢喜道:“等回头我过去,斓姐姐陪我一块儿吧。”她说的过去就是过门。
兰儿当然明白,只是她万念俱灰,听什么都像是没听到,微微地点了点头。
刺了一会儿兰儿,唐婉心里痛快了不少,让茗香又领着她下去了。
自始至终也没提说要给她脸上、手上的伤口拿药。
茗香一路领着兰儿,原本是想看着她被骂,不想竟然她也要跟着姑娘一起陪嫁过去,她是什么身份?也配跟她们这些从小伺候着姑娘长大的大丫鬟一样?
要不是姑娘有心,念及当初的情谊,特意托关系将她买了来,现在还不知道她要被卖个哪个勾栏里去呢!
她刻意放缓了脚步,走到兰儿的身后,然后趁她不注意,在她后背狠狠推了一把,兰儿轻飘飘的身子,骨瘦如柴,又是一身的伤,冷不丁被这么一推,人就倒了,脸砸在地上,牙齿磕到上头的地板砖儿,满嘴冒了一股血腥沫子味儿。
要在以前,她会忿然地扭头瞪一眼身后的茗香。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伸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爬起来,接着往前走。
身后茗香呸了口:“贱人就是骨头硬!”
你是大小姐出生又怎么样?再好的根,你现在也得被我们这些泥地里长出来的奴才们踩在脚底下。
范府,张嬷嬷领着一群人正守在火炉边上玩双陆,火炉里埋着板栗和地瓜,桌上温着桂花酿,还有各色小点心。
方嬷嬷也来凑了个热闹,又带了一堆甜嘴儿过来,她身上穿着范宜襄让人专程给她做的貂皮大氅,还是冻得直哆嗦,举着灯笼推门进来,看到屋里场面,哈哈一笑:“你们这一桌,摆的也真够热闹!”
张嬷嬷推她一杯酒:“快喝一杯,瞧你脸都冻白了。”
方嬷嬷痛快喝了,看了会儿她们玩的,然后用火钳去扒埋在火炉灰里的板栗,找了半条,掏到一个糖心地瓜,烫的手忙脚乱地揭了皮,就往嘴里送了一大口。
张嬷嬷拿眼睛瞄她,哈哈一声:“青芽,你方妈妈偷你吃食呢!”
双陆那边正轮到青芽,她顾头不顾腚,一会儿要去抢吃的,一会儿又来玩牌,逗得屋子里的人都是哈哈大笑。
方嬷嬷吃得一声热汗,脱了大氅就这么搭在椅子背儿上,那些小辈的丫鬟们都过来摸这个貂毛,羡慕极了。
方嬷嬷一脸得意,张嬷嬷眼馋道:“借我来穿几天?”
方嬷嬷呸她一脸:“不要脸的东西!尽在小辈面前做坏模样!你要想要,自个儿向主子讨去!”
张嬷嬷嘿嘿一笑:“我要真去讨了,夫人也肯定能给我!”她是打心眼里羡慕方嬷嬷,她当年怎么就没碰见过这么好的主子呢。
就从没见过方嬷嬷挨过夫人打,连骂都没有!
张嬷嬷眼红,伸手狠狠在那貂皮上摸了一把,方嬷嬷心疼:“哎哟!你轻点儿,把毛都给攥下来了!”
张嬷嬷还真攥了一把下来,方嬷嬷叫破了天,张嬷嬷愁道:“也不知道主子们现在吃得好不好,夫人是吃惯了我做的菜的。”
方嬷嬷笑:“我呸!你还真得了脸了!”姑爷带着夫人去景山小住两天,那里的可都是上好的野味,吃得还不比你好!
张嬷嬷担忧道:“可不嘛,就怕离了我,夫人吃不下饭。”
范宜襄正捧着一碗葱爆羊肉扮米饭吃得喷香,还想来第二碗,饭碗被陆澈用手盖住:“不许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