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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被按在院子里包扎了手上的伤口,忍气吞声地看着贪狼一圈圈的缠上雪白的绷布,打弟弟打到自个儿又受伤又请太医的五阿哥今天耍帅也耍得很不开心。
“才刚儿九阿哥刚说要去迎一迎额娘,问十三阿哥要不要一块儿去。谁成想这话儿正好叫十四阿哥听见了,还当是故意冲着他说的,话里话外就挤兑了十三阿哥几句,句句戳着敏妃娘娘的事儿……”
胤祺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听贪狼给自个儿念叨之前打起来的因由,却也是不由轻叹了一声。十三的生母敏妃章佳氏头两年一病没了,把个壮实得跟个小牛犊似的阿哥生生哭晕过去四五回,他还特意从江南赶了回来,陪了这个弟弟两个月才走。如今被老十四这么提起来都能忍下,看来真是跟历史上改了性子,想来也是多少能避开往后叫太子牵连着被圈禁那一劫了……
“老叫十四这么憋着也不行,可他在政务上又实在没有十三那个天分……沙俄有尼布楚条约压着总归不能打大仗,回头你看看,能不能想法撺掇着西边儿再打起来,咱们就能趁机进军把藏区那一片儿收归国属,也能给十四个冒头的机会。”
“诶。”贪狼点头应下,往园子里探头一望,便笑着温声道:“主子,阿哥们都到齐了。”
胤祺闻声望去,果然那两桌都已坐满了人。十人一桌的席,也不知这些个人是按着什么坐的,四阿哥胤禛带着老七到十四几个阿哥坐了一桌儿,大阿哥、三阿哥、太子坐在另一桌的一边儿,另一边儿坐着十七十八两个还要嬷嬷抱着的奶娃娃,画风十分的耐人寻味。
一见着胤祺走过来,兄弟们除了大阿哥跟太子都站了起来。如今封了郡王的就只有大阿哥胤褆、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这三个——倒也不是当时跳过了三阿哥胤祉,而是谁也不知道这位三阿哥是怎么想的,偏要在敏妃丧期的时候剃头,顶着个光亮的脑门成功的再一次成功吸引了自家皇阿玛的怒火,就这么把他给从郡王又撸回了贝勒。也亏得三阿哥一向惹不惹事都是倒霉的那个,这一回被撤了郡王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然该念书念书该找揍找揍,日子过得也依然十分平静。
“五弟。”
胤禛今年也已二十四了,彻底褪去了少时的那一丝柔和,整个人都仿佛比昔日更冷峻了些,又因着常年在朝中协理办事,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淡淡的威仪,只有目光落在这个弟弟身上的时候会柔和些许,却又在看到胤祺右手缠着的纱布时骤然微寒:“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不小心叫木刺儿给划了一下。”胤祺一猜这几个臭小子就不敢实话实说,却也不戳穿,笑着摆摆手随口应了一句。胤禛那双黝黑的眸子仍与少时没什么不同,只是愈发深沉莫测了些,凝视了他一阵才终于挪开视线,微微侧身拉开了一旁的椅子:“下面的事顺利么?”
“还不知道,得看四五月份的情形。”
胤祺笑着坐了,拿起自个儿面前的那一盏茶一气儿喝尽了。他种土豆的事儿他四哥是知道的,当初胤祺折腾开荒减赋的事儿闹得户部老大不高兴,说什么都不肯帮忙,还是胤禛逼着工部接了这个前途渺茫又不知所为何来的摊子,这才把土豆的种植之法给推广了下去:“于大人在下头盯着呢,我就先跑回来了——听说他老是趁着半夜把土挖开一半儿,看看长势再把土埋回去,也不知道这么折腾得长成什么样儿……”
胤禛静静听着他的话,唇角却也挑起了个极浅的弧度,又耐心地替他续了一杯茶水:“不急,新粮推广,少说也要五年才可见成效。”
“可不是?我也是这么说的,谁知道于大人跟我说,要是真等上五年才见成效,他的官印可就只能让人家见笑了。”
胤祺笑着应了一句,他的声音温润舒朗,语气又带着天生的柔和轻快,虽说哥俩聊得是正事儿,却依然叫席间笑声不断。相比之下另一桌的气氛却是尴尬得要命,太子恨不得在脑袋顶上插个牌子写上“你们这群小口崽子”,三阿哥神色淡然地一杯接一杯喝着茶,也不知道膀胱究竟是不是能承受得住。几个小阿哥不懂事儿倒是还好,大阿哥却受不了这个气氛,几次都探头探脑地想坐过去,可谁叫他来得晚了一步,那一桌已经叫弟弟们给占满了,也只能含恨继续拿筷子沾着酒在桌子上画画儿。
胤祺跟着自家四哥聊了一阵子,又兴致勃勃地约好了等宴后就去他府上看自个儿的那两个小侄儿,这才又匆匆起了身去寻梁九功,俩人一块儿主持各处的人员布置,务求保证万岁爷这一日过得舒心顺意。
宴饮一直热闹到了日落,园中欢声笑语不断,各处安排有条不紊,作为主角的康熙更是始终兴致高昂,还接连赏了好几个献诗贺寿的阿哥。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回一向文采斐然的三阿哥依然没有得着赏赐——倒不是因为他没写出来,而是因为第一篇刚写完就被太子给抢走了,好容易再想了一篇写下来,却又因为雕琢得太久而错过了献诗的时辰,只能捏着一张纸呆呆地望着席中的歌舞,看上去实在十分的凄凉。
上上下下地忙活了一天,将微醺的皇阿玛送回乾清宫,时辰便几已近了戌时。胤祺倒是还没什么倦意,心里头惦念着那两个小奶包子,兴冲冲地牵着流云出了宫,嘱咐贪狼不必跟着,便自个儿往自家四哥府上去了。
胤禛虽在席间饮了几杯酒,回府时却尚清醒,只是饮了一碗解酒汤便在书房读书,时不时抬头若有所思地等着外头的动静。终于听着外头报“五爷来了”,眼底隐隐划过些亮芒,搁下手里的书快步迎了出去,便见着胤祺正打门外头快步进来,刚一迎上他的注视,清秀柔和的眉眼就弯成了个一如少时的温和弧度:“四哥,我送皇阿玛回宫来着,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些功夫——侄儿们可都睡了么?”
“不曾。”胤禛静静地望了他一阵,见着他走到自个儿身畔,才转身引着他朝厢房走过去:“弘昀如今也已两岁了,四哥先前跟你提的事儿,你可想好了没有?”
“啊?”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声,心虚地在脑子里头过了一遍究竟是什么事儿,却也没想起什么头绪来。胤禛望着这个弟弟的神色就知道他准没往心里去,无奈地淡淡一笑,站定了耐心地缓声道:“就算你不成亲,也总该有个能继承你家业的人……”
“四哥——你真打算把儿子过继给我啊?”胤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自个儿还一年里大半年都不在家呢,这时候给我个儿子,扔在府里头做留守儿童不成?”
胤禛目光微闪,却只是一瞬便恢复了平静,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似是不经意般淡声道:“若是下头的事儿办完了,为何不多在京中留一段时日呢?”
“下头的事儿哪有个头呢?不是这儿遭了灾就是那儿发了水,还得时常巡视着各地的吏政——四哥,不瞒你说,我现在可攒着个大招儿呢。等再过两年一竿子捅出来,惊天是一定的,就当给你留着过年放的鞭炮响儿了。”
胤祺眼中带了淡淡的成竹在胸,虽仍言笑晏晏神色温润,语气却不知不觉隐隐有寒气流溢。胤禛脚下未停,略带讶然地望了自个儿这个弟弟一眼,顿了片刻才缓声道:“要有分寸,把自己保护好,莫要被那急了的疯狗反咬一口。”
“四哥放心,我心里头有数。”胤祺笑了笑,垂了眸温声应了一句。兄弟两人一路上只是随口闲话儿,偶尔沉默着并肩前行,却也不觉有半分尴尬,不知不觉便到了后面厢房。弘晖是早听说五叔要来了的,一听着门口有动静就兴奋地挣开了嬷嬷的怀抱,迎上推门而入的阿玛和叔叔,规规矩矩地冲着自家阿玛打了个千儿,就一头扎进了俯下身张开双臂的五叔怀里头。
胤祺从来就招小孩子的喜欢,如今弘晖已有六岁了,平日里对自家常年散放着冷气的阿玛敬畏不已,却是极亲近这个每次都笑眯眯逗他玩儿,还老会给他带些个新奇的小玩意儿的五叔,每回见着了都非要在怀里腻歪一番才肯罢休。胤祺含笑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又坏心思地颠了两下,吓得小家伙不迭搂紧了他的脖子不敢撒手,神色却依然是一片难抑的兴奋。
胤禛无奈地看着这叔侄俩凑在一块儿胡闹,原本冷峻沉肃的眉眼也略略温和了下来,唇角也带了些轻缓的弧度:“小心些,你手还伤着,莫要碰裂了伤口。”
“放心,就是个小口子——不对啊,四哥,你都不担心我把我侄子给摔着吗……”
胤祺把弘晖稳稳放在地上,故意揉乱了他的发辫,轻笑着随口应了一句。胤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地顿了片刻,才终于垂了眸淡淡一笑,缓了声音道:“不怕,四哥信你。”
即使他已有了家室、有了儿女,即使一切都已再回不去当初的那个样子,他们也依然还是最亲近的兄弟……若是就一直这个样子,是不是其实——也已足够?
“别闹别闹,来,自个儿拿着上一边儿玩去。”
胤祺掏出个憨态可掬的泥娃娃来塞给弘晖,抱着他坐在炕上,又饶有兴致地逗弄着另一个正手脚并用非要拱进他怀里的奶包子,手里攥着块儿糖引他叫五叔。胤禛在边儿上静静立了一阵,望着他眼里真心实意的喜爱跟宠溺,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五弟,你明明这般喜欢孩子——”
“我是喜欢,所以我才不敢自个儿养……”
胤祺知道他要说什么,温声打断了他的话,微垂了眸静默片刻,终于还是无奈地淡淡一笑:“四哥,我自个儿都是一个能过一年就赚一年的人,如今又正是没个定性的时候。这是他们叫着我五叔,所以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儿都觉欢喜,可若是他们哪一个唤我阿玛,就守在那孤零零的王府里头,眼巴巴儿地等着我一年回来一两次,又该叫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受得了?更不要说将来哪一日,我若是——”
话只说到一半儿,忽然被一只手用力捂了嘴。那只手冰凉微颤,却带着十足的坚定力道,抬了目光看过去,便迎上了一双仿佛压抑着强烈痛楚的双眸,那双黑沉的眸子里头竟像是燃着熊熊的烈焰,灼得他心口仿佛也微微一缩:“五弟,别说了……你会长命百岁的,知道吗?皇阿玛专门请人测算过,你是有大福大寿的人,一定会比我们都活得长久……”
胤祺静静地望着他,眉眼间浸润过柔和温然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嗯。”
说实话,他心中所隐隐不安的,其实和身边人的担忧不尽相同。噶尔丹的诅咒不值得他害怕,他又不是什么重生回来的人,如今的身子也比小时候好了很多,无论是“天煞孤星”还是“缠绵病榻”显然都一点儿不准。真正叫他介意的,其实是自己每次试图改变什么的时候,都仿佛注定要付出的某种沉重代价。
只不过——那又如何呢?既然事先已经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去插手不去改变,更何况那些个代价纵然沉重,却也没有一次真正的叫他彻底地栽下去,而是终归叫他跌跌撞撞地一直活到了现在……
敛去眼底复杂的光芒,胤祺冲着这个哥哥眨了眨眼浅浅一笑,拉着他在炕沿坐了,不由分说地抱起弘昀来塞进他的怀里:“四哥,你先帮我养着,等我将来要是安定下来了,或者是终于想通了,就从你这儿抢一个过去——可先说好,到时候我看着哪个好可就抢哪个,你可不准不给。”
胤禛怔了片刻,微垂了眸淡淡一笑,语气便带出了淡淡的无奈纵容:“好——到时都依着你,四哥努力多生几个,好叫你可劲儿的随便挑……”
又在屋里逗弄了一会儿这两个小包子,眼见着时辰已晚,两个孩子也有些没精神,胤禛便叫嬷嬷们抱他们回去歇着,又引着这个弟弟回了书房:“皇阿玛跟没跟你说,太子这回下江南生病的事儿?”
“没有……怎么了?”
胤祺茫然地摇了摇头,微蹙了眉仔细寻思着今儿席上见着太子的样子,却也没觉着气色有哪儿不好的。正思量间,却忽然琢磨过味儿来,打椅子上猛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儿——皇阿玛带着二哥下江南了?!”
怪不得偏要在冬天下江南,原来是为了故意把他给岔开,把太子这么个人形炸弹给带到江南去!胤祺只觉着没来由有些着恼,抿了唇沉下脸色掂量着皇阿玛的用意,胤禛却只是无奈一笑,抬手拉着他重新坐回去:“这次是你想多了,皇阿玛只是想叫太子看看江南,让他收了那些任性妄为的心思……”
胤祺顺着他的力道坐下,心里头依然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一时却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来,只好暂且把那些繁杂的念头搁在了一边儿:“要真这样儿倒是好了——可太子到底不也是没去?”
“停在了半道儿上,皇阿玛还要继续往下走,就传召索额图去照顾太子。等到从江南回京的时候,皇阿玛想着去探望太子,便领着我和老十三去了,也没惊动他人,谁知到了却见太子正纵酒享乐、丝竹不断,皇阿玛震怒,当即发作了索额图,又将太子贴身伺候的尽数打杀,一回京就将他禁闭在东宫反省,你回来之前才给放了出来。”
胤禛年纪渐长,性子也越发的端肃寡言,也就是对着这个弟弟能不知不觉说出这么多的话儿来。胤祺微蹙了眉凝神听着,指尖下意识轻轻敲打着桌面,许久才缓声道:“索额图现在如何了,被关进宗人府了没有?”
“宗人府?”胤禛不由微怔,下意识摇了摇头道:“不过是教坏了太子,最多治个辅佐无能的罪罢了,不至于关进宗人府里头去的。”
胤祺没应声,微垂了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芒。在他的印象里,索额图因助太子“潜谋大事”而被圈禁宗人府处死,也不过就是这两年的事儿——虽说因为他的存在,索额图与明珠这两位大臣的命运已经彻底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可按着这些年他对历史车轮强大惯性的体会,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儿还是会回到它该有的轨道上去的……
可这所谓“潜谋大事”,又究竟潜谋的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