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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帝心多疑,最忌中都之臣结交外官,更何况楚宣还是皇子,而宁国公等人又是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楚宣派门客在全国四处为己游说拉拢重臣,意欲何为?
其时皇上正好因七月秋老虎而害暑热病倒,且病势汹汹,一连几日卧床不起。人在病时往往更为脆弱易怒,又更为多疑忧虑,皇上收到宁国公这第二道奏折后,自然是勃然大怒。立刻下令缉拿那位四处为七皇子楚宣奔走活动的杨举回金陵城审问,又命人至七皇子府将楚宣申饬一番。
楚宣上书辩解,称其早已将杨举此人逐出七皇子府,绝无让其为他奔走游说外官重臣投靠于他。武阁老等七皇子一党的官员也纷纷上书为楚宣辩驳说情。此时奇怪的是,不仅仅是武阁老等人上书为楚宣说情,却还有许多非七皇子党的官员也同时上书为楚宣求情。而这些官员全都是先前突然与宁国公同时上奏赞颂楚宣之人,这些官员中最先上书为楚宣求情之人便是去年的状元郎,如今在兵部任主事的苏见。
苏见向来与宁国公世子萧镜之走得很近,便有人自苏见身上看穿,那些非楚宣一党却上书为之说情的官员实则全是宁国公一派。
那人不解,私下问萧镜之:如此何为?
萧镜之答之: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一时间满朝文武声势浩大,竟有三分之二都在帮着七皇子楚宣求情。朝中那些墙头草一见情势如此,也跟着纷纷上书为楚宣说情,力表楚宣清白无辜。
皇上看着内阁呈递上来的那一堆奏折,发现朝中官员十之*都在为楚宣说情,就连内阁的几位阁臣,包括墨越青在内都为楚宣说话。他忽然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就连七年前他将太子楚玄贬为成王,送往梁国为质时,也未曾有这么多人为楚玄说过情。
当年楚玄不过是声望日盛,苏家强大,皇上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故而对楚玄动起手来丝毫不留情面。可如今,楚宣却能号召百官,令朝野成他楚宣一言之堂,简直就是在逼迫自己这个皇帝一般,皇上如何能忍。他甚至忍不住要担心,倘若有朝一日七皇子楚宣逼宫政变,是否满朝文武都会立即向他归附,而他这个老皇帝再无人问津?
一开始,楚宣见有这么多官员自动自发为他上书求情,还自得满满,但他渐渐就发觉了皇上对他的态度未见好转,反而更加恶劣。皇上以杨举还未缉拿归案,七皇子楚宣心思难测,恐生变故为由,下诏命禁卫军将七皇子府封锁,不许府外之人入内,也不许府人之人出来。又一连下了几道圣旨,将几名为楚宣说情说得最积极的官员为贬谪或罢黜。皇上如此重手之下,朝中百官顿时就息了声,再无人敢为楚宣说情。
楚宣这才算是明白宁国公的心思有多毒。
如今楚宣被圈禁在自己府邸之中,只等杨举被缉拿归案后受审,只是朝廷派出去缉拿杨举的人却是一直未找到杨举。
又过了大半个月,时逢中秋佳节,墨府在花园的大花厅里摆了中秋夜宴。宴行一半,墨紫幽觉得烦闷,便向封夫人告罪离开。她先是命银衣捡了几样飞萤喜欢吃的菜色糕点送回东小院,飞萤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照顾昏迷的侍剑,只是侍剑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实在是让她感到忧虑。而后她才独自一人出了花厅在府中散步。
八月十五的圆月如银盘高挂墨蓝深邃的夜空中,银白色的月华洒将下来,给天地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墨紫幽闲庭漫步,下意识就走到了墨府离梨园最近的那堵高墙前。
那堵高墙,墙面已微显斑驳,秋日红色的爬山虎自墙根密集而上,越到上头越是稀松,最后只余只条细藤挂着红色的叶片招摇在墙头。
墨紫幽站在墙内向着梨园方向望去,姬渊的小楼意外的漆黑无光,往常这时她总能站在这里看见他在那座小楼二楼窗前的身影。
忽然,梨园方向有悲切的腔调传来,唱着一支《牧羊关》【注1】,“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囚在禁中。那里是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墨紫幽一怔,这是旧朝杂剧《赵氏孤儿》里的戏文,《赵氏孤儿》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贵族赵氏一族被奸臣屠岸贾陷害而惨遭灭门,幸存下来的赵氏孤儿赵武长大后为家族复仇的故事。
赵武之幸存全赖一众义士的牺牲和保护,晋国将军韩厥让医者程婴抱走赵武而自刎保密,程婴献出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冒充赵武被杀。晋国大夫公孙杵臼抱着程婴的孩子假冒赵武撞阶而死。
而方才那一句唱词便是晋国大夫公孙杵臼得知赵氏一族还留有赵武这一丝血脉时所唱。
只是今夜这唱曲之人,却不是姬渊。姬渊嗓音清冽,独出于众,听之可辨,此人嗓音却是粗犷雄浑,唱腔平平,偶尔还有走调之处,大约只是喜欢串戏的戏迷。只是他虽唱得不好,但他那唱腔之悲切,曲调之义愤却是令人心生共鸣。
她又听见姬渊清洌的嗓音在道,“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这一句是用自己的亲生骨肉代替赵武被杀,又将赵武扶养长大并将赵氏一族血海深仇告知赵武,盼他为家门报仇血恨的医者程婴的念白。
那悲怆之声又唱道,“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戏讲的正是晋国大夫公孙杵臼向程婴提出,由程婴将赵武抚养成人,而他自己则带着程婴的孩子假冒是赵武赴死。
这剧本就满怀悲愤不平和英勇大义,只是为这人唱来,墨紫幽却莫名就觉得他那平平的唱腔却是唱尽了曲中之悲,戏中之义。令人闻之心生悲怆。
这人是谁?
墨紫幽微微皱眉,她犹豫了一下便如往常一般打点了看守角门的守夜婆子,独自悄悄往梨园去。她方从梨园的后门进去,便听见那悲怆之声还在唱:“……向这傀儡棚巾,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姬渊正接道,“老宰辅既应承了,休要失信。”
那声音又道,“言而无信言何用。”
姬渊再接道,“老宰辅,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
那人唱,“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髼松……”
墨紫幽循着这声声唱词一路往前院去。远远的,她看见芙蓉班用来排戏的那座宽敞的三间厅里灯笼摇曳的光晕。她透过大厅敞开的窗户望进去,就见一人扮着公孙杵臼,脸上挂着一副花白的长髯,看不清本来面貌。而姬渊扮着医者程婴正与他搭戏。
这一折戏已唱到末尾,墨紫幽站在窗外,看着那“公孙杵臼”向着扮着程婴的姬渊正唱道,“……我从来一诺似千金重,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断不做有始无终。”
他这一句掷地有声,透着浓重的不毁与慷慨,他又向着姬渊念作道,“程婴,你则放心前去,抬举的这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他的语气之中怀着深深的托负之重,墨紫幽竟是觉得他这话不是再对“程婴”说,而是在对姬渊说。
他最后又唱,“……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遍拜公卿诉苦衷。祸难当初起下宫,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到今朝袭父封。提起冤仇泪如涌,要请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奸臣帅府中,断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诛不宽纵,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旁冢。”
一曲唱罢,他向着姬渊举袖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忽然哈哈大笑着转身大步出了大厅,竟是妆也不卸,衣也不换,就这般长笑着与墨紫幽擦肩而过,一路大步往梨园后门去了。
墨紫幽回身望着他的背影,那人的背影挺拔,步履坚定,透着一股如公孙杵臼一般英勇就义的凛然之势,莫名就让她心感震撼。
姬渊已出了大厅走到墨紫幽身边,她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问他,“那是谁?”
“杨举。”姬渊回答。
墨紫幽一时沉默,在七皇子楚宣这一次出事之时,她就隐隐觉得自己前世曾在哪里听过杨举这个名字。如今见到姬渊,她忽然就想起来。
前世,杨举的确是七皇子楚宣的门客,可是他分明在去年的正月就被人杀害,抛尸在乱葬岗上。此案后来为墨云飞的姨夫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林大人所破,昭之于众。派人杀害杨举的便是楚宣,只全因杨举手中掌握了楚宣不法的证据,此事后来成为了楚烈攻击楚宣的一个重要把柄,故而她才会有印象。
“他就是你去年在乱葬岗上救下的那个人。”墨紫幽问。
去年正月,她带着飞萤去乱葬岗上查验王妈妈的尸体时,曾遇见姬渊扶着一身受重伤昏迷之人离去。那时她并未多想,如今想来那人多半就是杨举了。
“他曾是苏阁老门生,当年苏家出事时,他察觉了七皇子和武阁老在苏家一案中动了不少手脚,于是便假意投至七皇子门下,意图报复。”姬渊叹息道,“他为七皇子门客多年,暗中掌握了七皇子与武阁老诸多不法证据。此生,我原本早已派人同他接触,希望能得到他手中的那些证据,奈何他太过谨慎不肯信我。终究是如前世一般为七皇子所察觉,手中证据皆被夺走毁去,还险些命丧七皇子所派去的刺客手中。”
“那所谓的帮七皇子给诸多外官游说送礼?”墨紫幽问。
“自然是我让他去做的,没有证据何妨制造证据,金陵城中不少人都知他是七皇子门客,却又无人知七皇子曾要杀他,这层身份便会是最好的证据。”姬渊忽然有几分自厌地笑了一声,问她道,“你会否觉得我残忍,救了他,却又让他去送死。”
替皇子游说拉拢众臣,杨举自是非死不可,姬渊这一招是让杨举同楚宣同归于尽。
“他是否自愿?”墨紫幽问。
“苏阁老于他有大恩,此路是他自愿选的。”姬渊摇摇头,“但路是我给的。”
这一条路够狠,也够快,再加上秦王楚烈和宁国公等人的推波助澜,自是能一举断送七皇子楚宣的帝王梦。
“这世间上有些事无法论对错,只能论成败。”墨紫幽低低叹息一声,她无法去评论姬渊此举该与不该,只是道,“就如程婴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救一个与己身无关的赵武,如何不残忍,但又有何人能评论他所为的对错?他既已下此决心,有朝一日,你助成王为苏阁老报仇血恨,便是不负他所托。”
杨举的背影已经远得只剩下一抹虚影,姬渊伸手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向着杨举的背影郑重一拜。
这世间从不是黑白分明,也从无双全之法,有时候功过对错,从来无法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