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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皇子楚宣大婚当日被御林军押走,经皇上亲自审问之后,又被关入刑部大牢之事很快就在整个金陵城传得沸沸扬扬。前一日还美誉加身,风头无两的楚宣一转眼就因为与武贤妃合谋害萧贵妃小产而成了阶下囚,实在是令人震惊。
令楚宣和武贤妃罪上加罪的是,萧贵妃是在返回关睢宫的半途出的事,当时萧贵妃突然倒下,鲜血从她的裙摆下渗出,染红了她脚下的土地,惊着了簇拥着她的宫女内侍,也惊着了病体稍愈,难得从寿康宫出来散步的叶太后。叶太后当场受惊昏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而叶阁老因替叶太后忧心过度,也病倒卧床。叶家本就因那些流言蜚语而饱受非议和压力,如今叶太后和叶阁老同时倒下,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叶阁老的政敌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太后和叶阁老二人,若是这二人都没撑住,叶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因萧贵妃小产和叶太后受惊之事,皇上震怒不已,当廷命人责打楚宣五十杖,才将他关入刑部大牢,着三法司会审。据说楚宣被打得皮开肉绽,皇上却下令不许给他请大夫,就让他这样在刑部大牢里熬着。刑部大牢里阴冷潮湿,受伤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导致伤口感染、伤势加重。楚宣这次就算不死,只怕也要熬去半条命。
墨紫幽听说这些事之后,不得不感叹此事若真是楚烈所为,那他这一招实在够狠,除掉了萧贵妃腹中龙嗣,陷害楚宣下狱,也不知叶太后受惊之事在不在他算计之内。只是原本风光无限的楚宣如今落到如此田地,想来楚烈自然是得意不已。
在萧贵妃小产第七天时,她突然传来口谕宣召墨紫幽入宫。
墨家便立刻安排马车送墨紫幽入宫,墨紫幽乘坐着马车到了皇宫的正南门,由萧贵妃派来的女官领着一路前往萧贵妃所居的关睢宫,结果在半路上却远远看见了姬渊。
姬渊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白袍,衣袂翩然地行走在红墙碧瓦间,成为这纷华靡丽的皇宫里最雅致的风景。似乎是感觉到墨紫幽的目光,他远远转过头来,一笑之间冲墨紫幽抛了个媚眼,然后又回转头渐渐走远。
对于他时不时的肆意轻佻,墨紫幽早是习以为常。为墨紫幽领路的宫女却是羞红了脸,她掩饰尴尬一般地对墨紫幽笑,“姬班主就是喜欢开玩笑。”
墨紫幽但笑不语,她看着姬渊的背影想,他去的方向似乎是寿康宫。
因叶太后重病,寿康宫里几无人声,宫女内侍行走间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了叶太后养病,只有盛夏的蝉鸣声在此起彼伏地喧嚣着。又有掌事女官指使着小太监拿着粘竿去粘那扰人的蝉,好让寿康宫里更清静些。
叶太后的寝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女和内侍,只有叶太后独自一人躺在金丝楠木床上。她向来喜欢清静,不喜在寝殿里留人,只有无人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能够真正松懈下来,不必再维持着一国太后的威严和庄重。
盛夏的蝉鸣声依旧喧嚣着,她偏着头,透过寝殿里半开着的窗子看着庭院莲池里开满的粉白的莲花。因她身体不好,故而她寝殿里的窗子大多都是关得死死的,只有这一扇每到夏日时,她总会让人半开着,好让她看一看那一池的莲花。那些莲花总会让她回想起江南景色。
她年少时曾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江南风光秀丽,山水婉然,她常与友人一起乘舟泛湖,踏青斗草,其乐无穷。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后来,哪怕她贵为先帝皇后,母仪天下,走到了一个凡人女子的巅峰,她也仍是无数次怀念着当年的江南无忧时。
人一生所贪恋的,往往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她未得到皇后的尊荣时,也曾以为自己到了那巅峰的一天一定就得到了完满。直到她居住在这冰冷浮华的皇宫中,穿戴华服美饰,尝遍山珍海味,坐卧凤辇龙榻,与众多佳丽去争一人心时,才知道她所失去的江南风光才是她想要的幸福。
如今,她垂垂老矣,细细回想自十几岁进宫至如今,几十年的后宫时光里,值得她怀念的却只有一个曾经给过她慰籍的孩子。
那孩子生得极好,许是上天怜他身世悲哀,便将天地灵气都汇集于他一身,才让他有那般俊美如天人的容貌。从第一天将那孩子从六济山抱回来时,她就无法不喜欢他。
她将他自婴儿时养至垂髫,至今记得他在寿康宫庭院里奔跑时的笑声,记得他入睡时喜欢听她唱那首《江南》采莲曲。
只可惜那孩子后来意外失踪,她派了很多人去找那个孩子,却一直没找到。她也因此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不大好。
她原以为有生之年是不会再见到那孩子。可现在,那已长成挺拔少年的孩子却推开她寝殿的门,缓缓走了进来。
她躺在床上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虽已是大人,可却依稀可以看出他幼年时的影子,特别是那一双凤眼,仿佛总有万千星光聚在里面,让人移不开眼。她笑了,“阿檀,那天,我一眼就认出是你。”
檀,是她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字。他母亲姓沈,他随母亲,便叫沈檀。
“祖母——”姬渊几步上前,跪倒在叶太后床前,哽咽道。
叶太后虽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从前一直是这样叫她的,他们一直都像一对平凡的祖孙一般,不理外界的纷扰,只在寿康宫过他们的小日子。
“那天你为我弹《江南》采莲曲,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吩咐了他们,只要是你来,一定不许阻拦。”叶太后伸出手去摸姬渊的头,她笑问道,“这些年,你好么?”
“我很好,是我不孝,如今才来看祖母。”姬渊红着眼道。
“不怪你,原本很多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叶太后叹息一般地笑,“祖母这一生走到如今,也只挂心两件事,一件是叶家,一件就是你,如今见你安好,我也安心了。”
深宫内院,本就不是想进就进,姬渊身份特殊,也是轻易暴露不得,一旦暴露,也许就有杀身之祸。皇上膝下的几个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叶太后是明白的,所以纵然那天她已认出姬渊,也没有主动召见他,只是等着他自己来。
那天他为她弹采莲曲,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祖母,我一定会保住叶家的。”姬渊握紧了叶太后的手,起誓一般地道,“这一次一定会。”
叶太后不明白姬渊为什么说“这一次”,但她虽身居寿康宫中,不理外务,却也知道叶家近来几次处在风口浪尖,都险险欲跌下来。她当年入宫,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若是叶家出事,她这一生岂非白费?
只是,她也了解皇上的性情,刚愎自用,还有些极端,他一旦恨起来就相当绝情,就像他当年对待苏家,就像他当年对待姬渊。
刚出生的婴儿,就这么扔在六济山上不管不顾,更何况那还是他真心爱过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这是何等极端的性情才能做到。
而叶太后也十分了解自己兄长的性情,叶阁老这些年来屡屡冒犯皇上,长此下去,皇上难免记恨。她也曾劝过叶阁老退,否则若有一日她走了,叶阁老也垮了,叶家的下场也许不会比苏家好到哪里去。
可惜,叶阁老不愿退。他说如今朝中奸佞当道,他若在此时明哲保身,便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你要如何保?”叶太后苦笑了一下,她自问自己都没办法保住叶家,姬渊如今只是一介优伶,既无显赫身份,也无权势,他又能做到什么?她叹息,“若真有那么一日,也是命数使然。你无须为叶家烦恼。”
“祖母信我,我说能就一定能。”姬渊对叶太后道,“但叶阁老未必信我,所以我来求祖母一件信物。”
叶太后看着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床头有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块玉佩,你拿去吧。”
姬渊依言伸手打开床头的那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红色锦囊,他打开锦囊,倒出那块玉佩。那块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四周雕以莲叶鲤鱼环绕,中间是一个“檀”字。
“这是你失踪那年我托兄长请人雕的,本就是要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叶太后看着姬渊手里的那块玉佩,淡笑道,“如今,总算是给你了。”
姬渊拿着那块玉佩微微哽咽,他前世并没有从叶太后这里得到这个玉佩,因为他前世并未前来与叶太后相认。那时,他不愿暴露身份,所以只是远远地看着叶太后,从不轻易接近,更未为她弹过那首《江南》采莲曲。
有时,在他与叶太后不经意眼神对上间,他便知道她认出了自己,但他依旧没有与叶太后相认。他所做的,只是寻来各种珍贵的延年益寿的药材和一些解闷的稀奇玩意儿,悄悄命人送进寿康宫。
那时,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向皇上报仇之上而忽略了太多。他以为自己和叶太后之间会有很多的时间,他以为只要他完全所愿之后,便可全心向叶太后尽孝。直到叶太后病逝时,他才追悔莫及。
若问他前世辜负了谁,自是叶太后无疑。他未在她有生之年与她相认,也未保住叶家。
“好了,你走吧。”叶太后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姬渊道,“这里你不宜久待,以后也莫要再来,让人知道了,只会于你不利。”
姬渊回视着叶太后,叶太后那温和的目光,与前世远远看着他时的目光一模一样。那时,他便知道叶太后是懂得他的谨慎,她从未责怪过他的回避。
当年寿康宫养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皇上血脉,是皇上倾心爱过的女人所生之子,此事知道的人虽极少,却也还是有人知晓。谁知道当年姬渊在皇上秋狝之时走失,是否是有人在暗地里作祟?
姬渊把玉佩放入怀中,郑重地向着叶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